天色未亮之際,甘寧披甲而出,站在水寨渡口處點卯。


    兵卒紛紛上了戰船,最先出發的隻有不到六百人,艨艟二十,鬥艦十艘。


    後續負責埋伏的還有另外的一批人。


    甘寧負責帶著前陣部隊,正準備上船。


    黃權站在一旁看著。


    甘寧斜藐了黃權一眼,『放心,某自有分寸。從事令某詐敗,就是詐敗,絕不格外生事。』


    黃權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將軍顧全大局,權甚是敬佩。』


    甘寧擺擺手,『什麽大局小局,某是個粗人,不懂這些,隻不過是遵諸葛從事之令罷了。某出戰在外,這緝拿奸細之責,可就是煩勞黃使君擔著了。』


    『是。這是自然。』黃權拱手說道,『將軍可有吩咐?』


    甘寧擺手,『吩咐什麽的休提……隻有一事……』


    甘寧轉頭盯著黃權,『此乃軍國要事,不可手下留情!』


    黃權點了點頭,『將軍放心。』


    甘寧知道黃權不喜歡自己,同樣的,甘寧也不喜歡黃權,可是喜歡不喜歡並不代表他們就不能合作。世間萬事也不是靠著喜歡才能支撐起來的。


    甘寧不在乎黃權,他隻在乎諸葛亮的認可,說完就緊走了兩步,跳上了鬥艦,便是一腳踩在了船頭之上,大吼一聲開船,連多做一個告別的姿勢都沒有。


    黃權看著甘寧帶隊遠去,微微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他可以不來送甘寧的,但是他依舊來了。


    黃權回過身,往回走了幾步,卻忽然心中有感,微微抬頭,卻見到遠處水寨哨塔之上,諸葛亮灰衣綸巾,正在看著自己。


    兩人視線交觸。


    諸葛亮微微頷首。


    黃權拱手以禮。


    ……


    ……


    小小的船隊沒載輜重,雖然說春汛未至,但是船輕人少,吃水也不深,飛快向下遊駛去。


    一直到下午臨近黃昏時分,遠遠的忽望到前方的江麵上一排排的船隻,還有岸邊正在紮營的江東兵卒。


    江東軍的示警聲響徹兩岸。


    朱治也是宿將,見甘寧來襲,根本不慌,沒有動用全軍,而是讓前部戰艦迎敵,後方依舊在有條不紊的安營紮寨。


    甘寧則是毫不猶豫下令,直接就撞了上去!


    江風烈烈,江水滔滔。


    江東樓船宛如壯碩的大漢,橫貫江心。


    甘寧的鬥艦艨艟就像是靈活的孩童,在大漢的胳膊下方穿行。


    『架弩!放炮!』


    甘寧見船隊已經和對方解除糾纏,便是大聲下令。


    在鬥艦船側的兵卒立刻扛起了大黃弩。


    朱靈的戰術,通過信鴿,傳遞到了川蜀。雖然隻有寥寥數語,但是以諸葛亮的聰慧,便是很快的從其中推衍出了使用的方式方法,並且傳授給了甘寧。


    原本船隻上是甚少裝備大黃弩的,要麽是射程更遠的弩車,要麽是射速更快的腰引弩。而大黃弩因為體積太大,射速較慢,並且威力也比不上弩車,所以一直以來都甚少會在船隻上裝備,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大黃弩射擊的,不再是簡單的弩矢,而是掛上了手雷。


    一個簡單的組合,卻拔高了武器的上限。


    單獨的大黃弩或是手雷,在戰艦上都不好用。


    江水潑濺,甲板光滑,大黃弩的定點狙擊作用基本等於零,手雷就算是投擲到了對方的甲板上,也未必能停得住,說不得蹦跳著就從另外一邊落到了水裏……


    但是現在大黃弩射的不是人,而是船舷。


    手雷不是扔在光滑的甲板上,而是紮在了木板邊。


    這種組合,明顯會比直接用手投擲,或是用其他的方式投擲來更為穩妥和安全。


    對於甘寧一方來說是進步,那麽對於江東軍一方來說就是威脅了。


    『轟!轟轟!』


    爆炸聲此起彼伏的響起,夾雜著江東兵卒驚慌呼喊。


    甘寧哈哈大笑。


    鬥艦和對方撲出的船隻撞在了一起,甘寧揮舞著大刀,跳上了江東軍的船板。


    ……


    ……


    爆破聲傳來的時候,朱治瞪圓了眼。


    『那是什麽東西?』


    火器之威,還是曹軍一方體驗得更多一些,江東之士大多數都是聽聞。


    朱治的安排算是很妥當,可是他不了解川蜀的戰力,甚至不清楚驃騎軍的火器威力,於是傷亡還是很快出現了。


    『快!傳令!中軍戒備!投石準備!』


    朱治忽然大吼道。


    江東水軍前部,明顯就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咚!』


    大黃弩紮在了戰艦船舷下。


    『快弄掉它!』


    急切的嚎叫聲之中,江東兵試圖用刀槍將紮在船身上的手雷敲落,砍掉,但是往往來不及,隨著轟隆一聲,鐵片木屑四濺,炸起一片慘叫。


    有的船隻被炸開了船舷,裂開的口子開始進水。


    火箭騰空,如同星辰墜落一般,紛紛而下。


    有些火箭紮在了船帆之上,江東兵連忙衝過去,或是用沙土潑蓋,或是用衣服拍打,甚至還有人直接上腳將其踩滅……


    甘寧哈哈怪叫著,從江東的船隻一頭直接殺到了另外一邊,然後一頭紮進了江水之中,在自己船隻邊上像是魚兒躍出水麵一樣蹦躂到了船上,抖著渾身上下的水花,大呼痛快。


    甘寧有如此虎狼之威,自然是帶動得手下各個爭先。


    時間一點點過去,朱治水軍前部混亂不堪,但其中軍卻沒有貿然進入戰場援救,而是在後麵排開了陣列。


    戰鬥慘烈,許多船隻受損,一些船隻歪斜著,翹著頭或是屁股,漸漸沉沒。


    屍首沉浮,一些漂在船邊上,有些則是順著江水往下。


    黑煙。


    烈火。


    刺鼻的濃煙滾滾而起,彌漫了整個的江麵。


    有幾艘甘寧這一方的鬥艦艨艟想要趁著煙霧往朱治中軍而進,剛露出點頭,就被朱治中軍集火,砸沉在了江中。


    『嘖嘖……』


    甘寧見狀,便是立刻鳴金收兵。


    被甘寧攪擾的江東前軍自然不肯讓甘寧就這麽撤走,於是大呼小叫的追了上去……


    朱治見狀不由得一愣,旋即反應大叫一聲,『不好!』


    ……


    ……


    朱治派遣了朱然去救前軍。


    甘寧見江東來援,也不再糾纏,丟下被伏擊的江東前軍,揚長而去。


    朱治麵色,宛如夜幕將至的江水一般的陰沉,可是一轉臉,見到了前來請罪的前部水軍統領,朱治卻掩藏了在心中的厭惡和蔑視,反而笑著,寬容的安慰了一番,讓其下去休整。


    比川蜀之軍船更多,人更多,結果打成這個鬼樣子,若不是說因為大戰在即,戰前斬將有損自家士氣,朱治定然要重重問罪,而現在隻能是暫且記賬,等戰後再論。


    朱然前來回稟統計損傷數據。


    雖然說前軍戰敗,但是折損其實不算太大,除了幾艘沉沒的船隻之外,其餘很多船隻隻是船體破損而已,修複起來也能勉強使用。


    至於折損的兵卒麽……


    可以忽略不計。


    船命比人命高貴。


    朱治看了統計,這才算是呼了一口氣。隻要戰船大體上沒有什麽問題,那麽也就沒有什麽問題。


    不過,有一個疑問忽然跳上了朱治的心頭。


    甘寧為何來襲?


    『甘興霸有如此火器,甚為驚駭……』朱治皺著眉說道,『若汝來用,當以之如何?』


    很明顯,甘寧是來騷擾阻攔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可是甘寧騷擾攔阻,有必要用這種犀利火器麽?


    朱然也是思索了片刻,然後說道:『若是孩兒用來,當隱至決戰之時,一舉而驚三軍……』


    朱治點頭,『然也。那麽為何這甘興霸就這麽用了?』


    甘寧秀逗了,失心瘋了?


    當然,如果按照甘寧一向表現的『優良傳統』來看,似乎也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但是朱治謹慎,並不覺得這是甘寧沒腦子隨意搞出來的事情。畢竟就算是甘寧沒腦子,川蜀之中其他人也會沒腦子?讓黃蓋丟了顏麵的那個什麽諸葛,也會讓甘寧幹這種沒腦子的事情?


    誰不知道這種利器就像是王炸一樣,是具備一定價值的,現在甘寧雖然用來擊敗了朱治的前軍一部,但是對於朱治整體來說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損傷,甚至對於朱治整體來說是有好處的,因為有了防備之後,江東軍下一次再遇到同樣的戰術,就不會像是現在這麽慌亂無措。


    朱然說道:『莫非是以此來恐嚇我等?』


    『恐嚇?』朱治捏著胡須。


    這倒是不難理解。


    江東不知川蜀有利器,可不就是讓甘寧前來展示一番的麽?


    可為什麽之前黃蓋……


    『嗬嗬……』朱治笑道,『此等利器,定然絕非容易之事。黃公覆……除非是黃公覆有意隱瞞……』


    說了一半,朱治搖了搖頭,『以黃公覆為人……不至於如此……』


    黃蓋朱桓之前上報的情報之中,並沒有專門提及川蜀火器之事,所以要麽就是黃蓋朱桓確實是沒遇到,或是少遇到,要麽就是黃蓋和朱桓隱瞞不報。


    但是江東內鬥歸內鬥,規矩還是有些規矩的,不至於說在這種事情上搞什麽名堂,畢竟軍中可不僅僅隻有黃蓋或是朱桓的部曲私兵,有些事情想要遮掩也未必能全數遮掩的,所以大體上朱治是相信黃蓋和朱桓在之前和川蜀兵卒的戰鬥當中,並沒有遭遇大規模的使用火器……


    那麽奇怪的問題就擺在了麵前,為什麽他來了,這川蜀的火器就懟到了他鼻子下麵來?


    而且就像是故意要展現給他看一看的架勢,讓甘寧特地來此『騷擾』了一把?


    『莫非是……』朱治目光閃動了一下,『此乃諸葛小兒之計也!』


    朱然問道,『諸葛之計?』


    『此等火器,人力而不可當……必然製作不易!』朱治思索著說道,『若是如弓箭弩矢一般,須臾可製之,那麽必用於黃公覆……豈有留於當下方用之理?』


    朱然聽了,也是點頭。


    朱治此言確實有這麽幾分的道理。


    那麽既然這個推論是可以成立的,那麽就意味著諸葛亮現在用這些火器,其實是為了恐嚇朱治,拖延時間!


    朱治哈哈大笑,『某征戰沙場多年,豈懼此雕蟲小技乎?可令前軍速速重整旗鼓,急進魚複!』


    朱然在一旁沉默了片刻,有些遲疑的說道:『父親大人,若是……這諸葛……』


    朱治皺眉,『有言可直陳之!』


    『父親大人在上,』朱然拱手說道,『黃公覆有言,此子狡詐無常,若是……若是此子便是料定你我會不退反進……』


    朱治擺手說道:『軍旅之中,豈有萬事皆備之理?若視敵不慎,自當受損,而若視敵過慎,亦不免錯過良機。今既受大都督之托,統軍進川,若是你我瞻前顧後,進退無策……這軍心不可一二再,再而鼓之是也。』


    『唯。父親大人教訓得是。』朱然說道。


    朱然考慮得是會不會被諸葛反過來用計策針對,而朱治說得則是整個局勢,整個的江東軍士氣,所以即便知道有風險,依舊不得不進軍。


    朱治沉默了一會兒,『此事亦不可不防,汝可領中軍一部,押於其後,若得平安得進,則是無妨,若是……汝可速援之……』


    朱然領命,下去準備不提。


    ……


    ……


    另外一邊,在甘寧領兵前往交戰之時,在魚複北山之中,幾名山民打扮之人正在小心翼翼的往前尋路而行。


    此地多山,路途並不好走,灌木樹林勾連在一起,山藤攀爬得到處都是,時不時需要用砍刀將其砍開,然後才能繼續往前走。


    忽然之間,有人跌進了坑中,大聲慘叫起來。


    『有陷阱!快跑!』


    這幾名山民二話不說,轉身就逃,但哪裏能夠逃得出去,才奔走出了沒多遠,迎麵就撞見了黃權帶著人,將小道堵得嚴嚴實實。


    『還不束手就擒!』


    黃權大喝。


    有一人似乎有些膽怯,腿腳發軟,正待跪地求饒的時候,便是被另外一人直接一刀捅在了後心上。


    『啊……』


    那人慘叫倒地,而行凶者卻轉身直接跳下了山澗。


    黃權頓時一皺眉。


    黃權手下撲了上去,按倒了剩餘的其他人,卻見受傷的那人已經斷了氣。


    『使君……』川兵抬頭看著黃權,『這……』


    黃權擺手,『都帶走!連著前麵陷阱裏的,都撈起來帶走!』


    ……


    ……


    吳班的臉色有些發白。


    他的手下有一個人不見了。


    吳班沒在戰鬥序列之中,他隻是負責轉運糧草來魚複,結果要回去的時候發現人少了。


    花名冊人數對不上。


    和那個失蹤的人同一伍的人都被抓了起來。


    吳班也被帶到了有聞司來接受詢問。


    那人是吳班手下的兵,可並不是吳氏的人,而且關鍵是,連吳班自己都不知道那個人是去了哪裏,又是做了一些什麽……


    有聞司的趙從事麵無表情的盯著吳班,旁邊一名書佐正在記錄著。


    吳班想要去看那書佐到底寫了一些什麽,卻在有聞司趙從事的目光之下敗下陣來,強調著:『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這人為何逃離……』


    趙從事依舊是那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吳校尉,確定沒有什麽需要補充的了?』


    吳班一臉的無奈和苦笑,『我是真不知道啊……』


    趙從事點了點頭,『好。有勞吳校尉了,你可以走了。』


    吳班有些不敢置信。


    這一段時間,有聞司的凶名赫赫。


    川蜀之中,不少和江東聯係的士族鄉紳,都被抓了起來。戰事一起,很多東西就解釋不清楚了,這些鄉紳士族或許也有一些是冤枉的,但是在這個關鍵點上,就算是豁免了株連九族,也是基本上被家族舍棄,像是壁虎斷尾一般的扔了出來。


    吳班相信,如果說他真的解釋不清楚,吳懿一定會像是那些士族鄉紳一樣,盡可能的將其割裂出來,然後丟出去。一想到此處,吳班就不由得會冒冷汗。


    他急急的回到了臨時的住所,然後猶豫再三,還是咬牙寫了一封書信,將事情前後都寫了,讓人急送給在成都的吳懿……


    吳班的舉動,自然逃脫不了有聞司的目光,轉眼之間,情報就送到了諸葛亮的案前。


    『公衡,此事,你怎麽看?』


    諸葛亮不急不緩的問道。


    黃權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在曆史上,劉備入川之後,川蜀之中簡直就是一團亂麻。荊州派和益州派這個最大的派別就不提了,就像是紅藍之色一般的相互拆台,就連派別內部,還能分出各式各樣的小派別出來。比如東盟派和西聯派,又稱之為東洲派和西洲派,東洲就是東聯東吳,西洲則是表示東吳都是二皮臉不可靠,還是西羌人更實誠。除此之外,還有舊貴與新勳,武將與文官,甚至還有個人恩怨也夾雜其中,可謂是從頭到尾,蜀漢就沒有齊心協力過一天。


    嗯,沒錯,曆史上諸葛亮操勞而死,其中多半也有這些派別內鬥的功勞。


    現如今斐潛入主川中,那麽是不是代表著川蜀派別就可以消失了?


    想什麽桃子呢?


    川蜀地盤不大,但是派別不少。


    或許是被稱之為小華夏的緣故,這四麵都是群山環繞的川蜀,派別紛爭似乎從來就沒沒有停歇過。就算是到了後世,成都人還瞧不起重慶人,重慶人也表示看不起成都佬……


    黃權是巴郡人,算是土生土長的川蜀佬,而吳懿吳氏麽,則是不折不扣的入川派,而且還是劉焉劉璋老臣派係,當年還跟劉備眉來眼去。所以大體上來說,黃權和吳懿是尿不到一個壺裏麵的。


    黃權領命抓捕奸細,可奸細凶悍,不僅是滅口,連自己都跳了山澗,然後查到了押送糧草而來的吳班手下剛好少了一個兵卒……


    這在吳班褲襠裏麵,黃呼呼一坨,說不是屎?


    誰信?


    黃權隻需要順水這麽一推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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