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這天我們沒能走成。


    在連續上了十八次廁所後,林絹就像隻被曬幹了汁的西紅柿那樣蔫在了床上,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懇請程舫是否能收留我們一晚,出人意料,她對我倒還客氣,很幹脆地同意了,甚至還給了我一些止瀉的藥。


    “你說……吃了這個我會不會馬上翹辮子。”從我手裏接過藥後林絹反複打量著,然後問我。


    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拉肚子拉成這德行居然還有心情說這樣的話:“你可以不吃的,免得你掛了我也跟著受牽連。”於是我道。她聽完哈哈一笑,然後把藥塞進了嘴裏:“總比拉死要好。”


    “絹,那個程舫不是好惹的,我看這件事不管最後結果怎麽樣,你還是別參合了好吧?”看她心情還不差,我忍不住這樣說了一句。她聽完沒有什麽反應,隻是嚼了嚼嘴裏的藥片,被苦到的樣子,用力皺了皺眉:


    “你知道那兩套房子的總價值是多少。”然後忽然抬眼問我。


    我被她問得一呆:“多少……”


    她朝我伸出根指頭搖了搖:“將近一千萬。”


    “這麽多?!!”我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雖然明知道能讓林絹那麽放不下的,必然價值不會很薄,但她報出的這個數字還是讓我忍不住吃了一驚:“怎麽會這麽多……”


    而她看著我的眼神就像看著個無可救藥的笨蛋:“看看,看你那小樣兒,你這樣哪天才能出人投地啊小白。”


    我無語。


    其實這話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在每次被狐狸這麽嚷嚷著叫我小白的時候。最後總結,靠我自己,怕是一輩子也不能指望的了。不過如果能把狐狸和鋣賣去動物園或者科學院,沒準我還就真能發達了……


    “想什麽呢,”正琢磨著,林絹捅了我一下,然後縮了縮身子,凍著了似的:“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冷。”


    我看了她一眼,她躺在我邊上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


    這房子確實有點冷,入夜那場暴雨澆得易園內外一片渾濁的泥濘,也讓這原本就有點陰的老房子上下染了層潮濕的寒氣。一種從每道縫隙、每個角落滲透出來的讓人不愉快的感覺,甚至讓人錯覺連身上的毯子都是潮的,陰冷冷地吸著身體上每一寸的溫度。


    “還好了,要不把我的毯子給你。”


    她搖搖頭,朝床角裏鑽了鑽:“我不喜歡這地方,很不喜歡。”


    “將就一晚上吧,誰讓你肚子不爭氣呢。”


    “邪門的。”似乎沒聽到我的話,她翻個身從毯子裏悶悶丟出這三個字,然後不再吭聲。


    而這簡單的三個字卻叫我一陣沒來由的不安,很奇怪的感覺。


    邪門,是的。我想起了易園門口那個黑鳥似坐在長凳上的小老太婆。


    按理說,這種東西大白天是很少會看到的,尤其是人氣比較足的時候。為什麽會這麽直接地撞見,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這片古宅的關係,她坐在那裏就好象是存心不讓人打那裏過去似的,可是地縛靈是沒有自己意願的,除了重複死亡的經曆,它不可能為了做什麽而做什麽。這是讓我相當疑惑的一個問題。


    除非它已經……想到這裏忍不住一個冷戰,我阻止了自己繼續往下想的思維。思維這東西總是越想擴張得越離譜的,擴張得深了就會控製不住了,還是什麽都少想比較容易讓人安生,安生才太平,難道不是?忽然想起來已經有整整一天沒跟家裏聯係過了,於是捅了捅邊上的林絹:“絹,手機借我用下。”


    林絹沒理我。背對著一動不動躺著,鼻子裏呼出的氣粗重而渾濁。


    看樣子是睡著了。


    窗被一陣急雨打得劈啪一波亂響,響過之後,再次陷入原先那層空曠的寂靜,這間被一盞台燈橘黃色光線籠罩著的房間於是沒來由讓我再次感覺到一曾空當蕩蕩的不安。有種想把林絹推醒的衝動,可想起她之前拉得昏天黑地的樣子,手就沒能伸過去,隻能抱著有點潮的毯子對著頭頂發黃的蚊帳發呆,雨聲越大,人越清醒,完全的沒有一點睡意。


    “哢!”突然有什麽聲音從房門方向傳了過來,一片寂靜裏有點突兀的刺耳。我不由自主朝那方向看了過去,可視線被一層帳子給擋著,我什麽都看不見。


    然後聽見一陣細細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咯噠……咯噠……從門的方向一步步走近了過來。


    我喉嚨一緊,因為很清楚地記得,在臨睡前,我是把那扇門給反栓了的。


    那麽這腳步聲是怎麽回事……


    透過紗帳我直瞪著房門的方向,可除了一片蒼白而模糊的輪廓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什麽都看不到……


    抓著蚊帳的手卻始終不敢朝上掀,怕掀看了以後看到一些我在這樣的夜晚絕對不想看到的東西……可是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該死的讓我想一看究竟,火燒火燎,我到底是看還是不看……


    林絹依舊在我邊上噴著粗重而均勻的呼吸,睡得死沉死沉的,我用力推了她幾下,她沒有一丁點的反應。這真是個很不好的兆頭,無論過去還是將來,無論經曆過多少次類似的境遇,我還是忍不住悚然,我不要一個人去麵對這一切,因為那種越來越清晰的預感。我預感到一些自己所不願意去接受的東西,可是很顯然,形勢在逼我不得不一個人去麵對……


    這突如其來的腳步聲……


    這隔離在一層薄紗外的未知……


    它到底會是什麽……


    忐忑間,帳子外的燈光突然間倏地暗了下。


    就好象被陣風吹歪了的蠟燭,一刹而過的驚恐,於是在大腦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指示的時候,我的手先一步條件反射地掀開了那道阻擋了我視線的帳子。


    出乎意料,帳子外的東西並沒有嚇到我,因為它不是我所以為的那種讓我恐懼的東西。


    美麗的東西總會讓人忘了一些與之關聯的不太好的東西,雖然它出現得很不正常,但它著實很美。那個伴隨著輕輕的高跟鞋般的腳步聲朝我這方向慢慢過來的,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一個穿著清朝宮廷裏那種很隆重奢華的朝服的女人。


    這身衣服經常能在電影電視裏見到,黑色緞麵的底,金線繡的花紋,在燈光下閃著比黃金還要燦爛的光彩。大凡皇帝娶妻太後上朝這類的影視片段,必然會看到它出來讓人驚上一豔。隻是這樣近,這樣真實而直接地看到,還是頭一回,以至讓我傻了眼。一時把之前的恐懼和惶恐忘得幹幹淨淨,隻呆看著那些金穗子彩鑽石隨著她的動作在她美麗的頭發上熠熠生輝,渾然忘了去思考,這麽一身裝束的女人在這樣的夜晚這樣出現在我們反鎖了的房間,她到底是什麽,她對我們而言,又究竟意味著什麽。


    她在離床幾步開外那張紅木桌前停了下來。


    歪頭打量著空空如也的桌麵,手指沿桌角一圈劃過,嘴裏突然撲哧一聲輕笑。笑聲卻是沒有任何溫度的,她用手指一遍一遍劃著桌麵,嘴裏不停咯咯笑著。


    笑著笑著,一滴滴眼淚從她細彎的眼裏落了下來,她也不去擦,隻是彎下腰,在桌子那張精致的雕花座鏡前仔細看著,看著自己的眼淚順著臉頰朝下淌,隨即似乎覺得更好笑了,於是猛拍了下桌子,俯下身笑得花枝亂顫。


    片刻突然抽下頭上一根金燦燦的簪子直戳向那片光滑的鏡麵!


    噗的一下。


    鏡麵沒碎,因為是銅的,隻是凹下去尖尖深深一個洞,洞將她那張娟秀的臉扯得扭曲,她對著自己這張扭曲的臉放聲大笑。


    隨後慢慢將那根簪子平放到了桌子上。


    簪子很美,無數根金絲百轉千回繞成一朵三層瓣的牡丹花。花心一顆通紅色的寶石,拇指大,在房間不亮的燈光裏閃著種火似耀眼的光。


    沒等我看得再仔細些,她把簪子重新拈起,一手捏著頭,一手掐著尾,隨即突然朝床的方向橫掃了一眼過來。


    驚得我急朝後縮了下。正要放下帳子,卻看到她用力一拗,把那根精致華麗的簪硬生生拗成了兩段。長的一頭叮的聲被丟到了地上,短的那頭隻剩下金絲盤著紅寶石一朵斑斕的花在她手心顫微微綻放著,她死死盯著它,嘴角依舊帶著笑,臉白得像塊不沾任何色彩的瓷片。


    片刻一仰頭,她將那朵花塞進了嘴裏。


    這動作讓我喉嚨裏猛然間火燒火燎似的灼了一下。


    她這是在幹什麽?!!


    不等腦子轉過彎來,啪啦啦又一陣急雨打在了窗玻璃上,床頭那盞燈再次一暗,這回,卻再沒有亮起來。一團模糊的黑暗裏就看到那女人搖晃的身影慢慢爬到了麵前的凳子上,擦著從喉嚨裏嗆出來的口水,一邊從袖子裏扯出卷雪白色的布,抬頭朝房梁上用力一拋。


    一拉一扯的瞬間,窗外的雨聲消失了。


    在那卷白布繞房梁一圈在她手裏被打了個結的當口,我耳朵裏再聽不到任何聲音,仿佛一切聲音都被那死結一下給抽去了,隻留那雙高高的盆底鞋在凳子上踩出的吱嘎聲還在房間裏輕輕回蕩著,很細很脆的聲響,像是某種獸在死寂裏不甘寂寞發出來的□□……


    片刻嘭的聲悶響,那個剛剛試圖把頭套進繩圈裏的女人突然間一頭栽倒在了地上,然後像隻受驚了的蟲似的在地板上縮成一團。


    我吃了一驚。


    下意識探下身去看,可除了一片光可鑒人的地板,什麽都沒有看到。地板上空空的,沒有被那女人重量給扯落的白布,沒有被那女人踢翻的凳子,更沒有一身華麗的朝服,,在地上蟲子似蜷縮成一團的女人……這當口邊上的燈閃了下,又亮了。


    瞬間整個房間再次被籠罩進一片不明不暗的鵝黃色光線裏,窗外的雨聲也逐漸清晰了起來,依舊是瓢潑而粗重的節奏,就像我身邊林絹的呼吸。


    隻是那片節奏裏似乎還多了點不太一樣的動靜,在我試圖伸手去把台燈摁滅的時候……


    “嘭……嘭嘭……嘭……”


    沉悶的撞擊聲,一下接著一下,在四周雨水的鼓噪聲裏不輕不重地回響著,就在我身後的某個地方……


    我身後是林絹,還有……牆。


    突然一陣無法控製的惡寒。


    像是被一雙眼睛貼著我的背冷冷緊盯著,那種不緊不慢卻始終離我這麽一點距離回蕩著的悶響聲。我想馬上跳下床離那聲音遠遠的,可還沒來得及動,頭已經不由自主朝那聲音響起的地方看了過去。


    於是我看到了那個消失在地上的華服女人。


    她背對著我靠牆在床上跪著,手攀著牆,頭一下一下朝牆壁上機械地撞。


    牆上因此慢慢擴散出一團暗紅色的印漬,她看上去很痛苦,兩隻手在牆上用力抓著,抓得牆壁上一片褐色的傷。鮮紅色的血爬滿了她整個手背,可這卻阻止不了她對著那堵牆近似瘋狂的發泄,她用力撞著它,用力抓著它,仿佛這樣能讓她減輕一些她所承受著的痛苦,或者說得到某種程度上的快感……


    而林絹就在她身下躺著,睡得依舊很死,對身邊所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


    “絹!”伸出手試圖去推醒林絹。手還沒碰到她的身體,那女人卻忽地停止了撞擊。


    突如其來的安靜,這讓我不由得一呆。沒反應過來這寂靜意味著什麽,她霍地一轉身,伸出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朝我直抓了過來:“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


    嘴裏噴出來的唾沫和著粉紅色的血沒頭沒腦地濺在了我的臉上,於是我也猛地尖叫了起來:“啊――!!啊啊啊――!!!”


    偌大的雨聲裏分不清到底是她淒厲的叫聲更大,還是我驚恐的慘叫更響,她那張臉好可怕……似乎是被種無法形容的痛苦給徹底扭曲了,那張鐵青色的臉上已經完全找不出一點曾經的溫婉和美麗,她就像隻被陷阱夾到絕望的獸,一雙充血的眸子透過淚水死死瞪著我,額頭上,眼角邊,鼻子下,嘴巴裏……全是血,黑紅色的,撲撲朝下直淌的血!


    “放開我!!放開我!!!!”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在她壓住我的一刹我一把推開了她,迅速下床連滾帶爬朝著房門口跑去,而身後那女人尖銳的叫聲如影隨形:“我恨!!我好恨!!!”


    “葉赫那拉你這喪盡天良的妖婦!我本是大轎從東門抬進來的國母,你有什麽資格定我的生死!!”


    “是你親手殺了他,是你!!你這個妖婦!!!!”


    “我恨!!我好恨!!!”


    直到門乒的下被我撞開,冰冷的雨沒頭沒腦把我澆得透濕,那可怕的尖叫聲如來時般突然地嘎然而止。


    周圍再次陷入一片虛無似的靜。


    這靜濃重得讓我撲倒在地上猛地嘔吐起來。排山倒海般的惡心和壓迫感,從耳膜到胸口,再從胸口直達我的胃,然後在冰冷的雨水裏迫不及待從我喉嚨裏衝了出來。


    吐得幾乎要把膽汁都給一並絞出來了……


    最後一口苦水從喉嚨裏嗆出來,一隻手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你還好吧。”隨即聽見有人問我,陌生又似乎有點熟悉的聲音。


    我下意識抬頭朝上看了一眼。眼裏全是嗆出來的淚水,有點模糊,不過看得還算清楚,所以不自禁一呆,因為這個人這會兒本應該不在這片宅子裏:“我……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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