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當時我是真的被凍到了還是被阿貴突如其來的那個擁抱給驚到了。


    所以表現出了那樣過激的反應,也令他在鬆開手的一瞬,眼裏閃過一絲難以名狀的神情。


    但是他舉動的確是很突兀,他的身體也真的是很冷。


    阿貴說他不會死。


    雖然在地道裏時因為槍傷的關係短暫地失去了意識,但他並沒有死。


    所以也不會感到冷。


    沒有心跳,自然沒有體溫沒有體溫自然不會感到寒冷。


    因此他將上衣全部脫給我的時候我沒再大驚小怪隻是感到有些猶疑,因為在他將最後一件衣服脫去時,我留意到他原本被衣領包裹著的地方有一些暗紫色的痕跡。


    粗看好像是衣領皺褶在皮膚上留下的痕跡,細看則更像一片被撞擊出來的淤痕,這種痕跡手腕上也有尤其是纏著他那串珊瑚色珠鏈的那一隻,整個腕部幾乎發黑了,襯得其它地方的皮膚分外蒼白,也令手臂中間那條動脈格外清晰。


    動脈是黑色的。不知不覺就對著這一點發現出了神,所以沒留神自己沉默了很久,許是這異樣最終被阿貴覺察到了,在將他衣服全部丟到我麵前後,他背對著吃力脫著身上濕毛衣的我,仿佛隨口般輕輕問了句:“莫非是誰?”


    我怔了怔。


    沒等回答,見他從地上拾起一件物什,放入掌心撚了撚,遂又道:“雖然聽起來有些奇怪,但我想,那應該是個人名。”


    那物什是剛才被我情急下丟向棺材氣的發丘印。


    也不知是光線的關係還是怎的,它在阿貴手裏沒了原先烏黑光亮的色澤,而是呈現出一種灰敗的枯色。引得我不由自主朝它多看了兩眼,直到瞥見阿貴回頭朝我望了過來,才回過神,一邊迅速將他衣服套到自己身上,一邊點了點頭告訴他,莫非是在他失去意識後,將魂魄進入他體內引我逃離危險,並將我帶出地道的一個喑守村的村民。


    他聽後輕輕哦了一聲。


    對於莫非的神奇能力,似乎並不見有多少意外,這一點多多少少讓我有些意外。不禁再度有些沉默,對著他那張臉呆呆看了一陣,而這不自覺流露而出的困惑很快令他再次望向我,朝我笑了笑:“我臉上有什麽不妥麽?”


    “沒有。”我迅速避開他視線。想要站起身,但沒料想濕透的褲子已讓我兩條腿幾乎沒了知覺,一個踉蹌後失去重心重新跌坐到地上,他見狀轉身扶了我一把,低頭靠近我時,我沒忍住再次朝他脖子處那片瘀斑瞥了眼,在他因此側眸朝我望來時,對他道:“我隻是在想,剛才關偉為什麽要那樣對我,畢竟就在幾分鍾前他還救過我。甚至他還連他們那行最重要的東西都拋下不要了真奇怪不是麽。”


    “那是很自然的。”鬆開我後,阿貴將手裏的發丘印遞到我麵前,朝上麵新添的那幾道裂口指了指:“看,發丘印裂成這種樣子,內中脈紋俱斷,已然成了件死物,因此,有沒有它已經無所謂了。”


    “哦”


    “而對於他們這類人來說,印在則命在,離了它,在這種地方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為了自保,給自己找個能直接推遲自己涉身危險的方法是首選,他對你那樣做是完全合乎邏輯的。”


    “邏輯?”這兩個字令我不由再次定定朝他那張臉看了一陣。


    見他因此而挑起眉梢,雖有那麽一瞬遲疑,但還是沒忍住問他道:“那麽你的邏輯是什麽,阿貴?”


    “我的邏輯?”


    “你有遠離喑守村的力量,卻在離開了它之後仍在它附近留著的邏輯。”


    他瞥了我一眼:“不是早就告訴過你的麽?”


    “為了怡親王手裏的九具屍體。”


    “嗬嗬。”他笑笑。


    “那阿貴,再問你個問題,你聽了不要生氣。”


    “什麽問題?”


    “你的這副身體,不是你的吧?”


    如果說,這趟喑守村之行裏還存在著什麽並不算太壞的事情的話,那無疑就是阿貴此人,並非站在我跟狐狸的敵對麵。


    他很強。


    從他幾乎不費太大力量就將兩頭棺材氣摧毀便能看出,他的能力遠遠淩駕在那四個盜墓者之上,而且他還曾在精吉哈代試圖靠近我的時候,用他的手鏈阻止過他。這樣一個人,同時還擁有著一具不會死亡的身體,所以,能不算是件幸事麽?在這個處處都暗藏著狐狸的過往仇人,處處充斥著精心布下的算計的世界裏,出現了這麽一個力量強大的人,總算還好,他並不是狐狸的宿敵。


    但除此以外,卻是個很不確定的存在。


    在聽我問出那句話後,他很明顯地沉默了下來。


    看著我的那雙眼睛目光淡淡的,沒有表情,好像冰塊在這個寒冷的世界裏一樣讓人混淆不清。所以,目不轉睛望著他身上被寒氣凝結起來的一層薄霜,我不由輕輕吸了口氣,然後在他側過頭,第二次以一種以為我看不出的動作望向身後時,再次問了他一聲:“這副身體,不是你的吧?”


    “為什麽這麽問。”這次沒有選擇忽略,他那雙安靜的眼睛在撲麵而來的山風裏輕輕眨了下。


    我斟酌片刻,道:“剛開始時,一切亂糟糟的,倒是一直都沒留意。但後來聽久了,我就忍不住在想,一個湘西人怎麽會說得這麽溜一口京片子”


    “嗬”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還有就是,如果這身體真是你的,那你確實已經死了,至少死了有一天以上。”


    “為什麽。”


    “因為你沒有呼吸和心跳,這是其一。”


    “其二呢?”


    我肩膀突然哆嗦了陣,說不清是因為冷,還是他在那瞬望向我的眼神。“其二是,你長屍斑了。”


    話一出口,後悔就接踵而至。


    我意識到眼下實在不是個適合說出心裏話的時機。他剛剛救了我,也是目前唯一在這地方跟我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人,既然這樣,我何必要打破這個良性狀態?


    但說也說出口了,怎麽辦?


    想到這裏我抬頭看向他,見他朝我笑了笑。


    卻沒能令我因此而鬆口氣,因為他看著我的那雙眼睛,目光是空蕩蕩的,仿佛一瞬間裏麵的靈魂不見了,隻留空空一個殼子,像個真正的死人般冰冷無溫地對著我。


    肩膀於是抖得更加厲害起來,我用著幾乎有些發顫的話音訥訥道:“還是當我什麽也沒說吧我冷得腦子有點混亂了”話還沒說完,見他手忽然朝我伸了過來,我慌得下意識朝後一縮。


    但他並沒打算碰我。


    而是將他手上那條珊瑚色鏈子貼著我肩膀朝我身後筆直一甩,伴著喀拉拉一陣輕響,我聽見身後水塘裏嘩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中一躍而起,隨後啪的聲落到地麵,嘶嗒嘶嗒,一聲輕一聲重地朝著我的方向慢慢爬了過來。


    是什麽東西??我瞪大眼,用自己眼神無聲問著阿貴。


    阿貴沒有回答。


    隻是原本空洞的那雙眼內再度閃出一道幽亮的光,他默不作聲望著我身後,漆黑瞳孔中漸漸映出一道身影。


    我努力分辨著,由模糊到清晰,我想那應該是個人。


    全身糊滿了泥漿,像隻蜥蜴一樣匍匐在地上,累到筋疲力盡的一個人。在我剛剛意識到這點的時候,身後突然忽的聲風響,那人直立了起來。


    我呼吸亦在同時急促了起來。


    這人沒有頭!


    不也不是沒有頭,因為當我驚恐中不由自主朝身後看去時,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頭,像隻蠟黃的布袋一樣,被他那條長得幾乎像蛇似的脖子懸掛在他的背後。


    在他直立起來的當口,那頭顱隨著那條脖子也慢慢朝上直立了起來。有些艱難,所以努力掙紮了許多次之後,才終於徹底令他的臉直麵向我們。


    一看清那張臉我登時啊的聲驚叫,脫口而出:“劉華?”


    劉華的眼睛原本緊閉著。


    聽見我的叫聲,眼皮掀了掀,慢慢睜了開來:“怎麽你居然沒死小丫頭?”


    他眼底充血,幾乎看不清瞳孔,而說話聲啞得好像是從氣管裏硬擠出來的。


    “你怎麽活著??”我當即顫聲反問。


    這句話引得他哈哈一聲大笑。


    喉嚨因此哢的聲朝下垂落,令他頭徑直落到胸膛處,見狀阿貴兩步上前一把托住他斜倒的身子,隨後起手在他脖子處輕輕搭了兩把,不出片刻目光微閃,似有些詫異般輕輕說了聲:“拔骨?”


    “嗬你這年輕人倒當真是有些見識,連拔骨這種老古董就認得。可惜了關偉那小子,如果不是生在這個花花世界,學得勤奮點,也不至於連老祖宗的發丘印在手,都死得這麽丟臉”說到這裏,話音突然中止,他眼珠猛轉了兩下,沉默而迅速地看向阿貴。


    阿貴似也感覺到了什麽。


    回頭朝身後迅速瞥了眼,隨即一把抓起我的肩膀,又用手腕上那根鏈子朝劉華脖子上用力一纏,嘴裏低低說了句“得罪了”,一把拖著我倆朝邊上急速一躍!


    躍向什麽地方?我哪裏看得清楚,隻猛地感到前方驟然一空,身子緊跟著朝下一沉,這才發現,原來邊上那一片看似茂密的樹林,竟是臨崖的邊緣帶。


    也不知阿貴究竟看到了什麽,竟令他想也不想就徑直帶著我和劉華朝懸崖外跳了下去。眼睛被身下那股撲麵衝來的冷風逼得匆匆緊閉起來的當口,頭頂上方隱隱有什麽東西跟著一氣衝了下來,帶著嘩啦啦排山倒海般一片巨響,隨後如同冰錐般隨著尖嘯而至的風,筆直撞進了我的呼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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