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第一縷陽光像團精靈似的穿過木格子窗,無聲無息投射進屋裏時,我剛從又一次混亂又沉重的昏睡裏醒轉過來。


    腦子裏亂哄哄的,又疼又漲,以至覺得那些活潑的光線就像一把把淩厲的刀子,無聲無息割在我臉上身上,令我痛不欲生。


    我想一把掀開身上那條沉重的被子,對著陽光裏那些靜靜飛舞的微塵大吼一聲,問問它們何以能如此安靜且快樂。但喉嚨腫得厲害,像被一隻手剛剛用力掐過,讓我掙紮半天難以發出任何聲音。


    遂隻能繼續安靜躺著,直到眼睛徹底適應了屋裏的光線,才再次睜開眼。


    屋裏陌生如故的環境令我重重歎了口氣。


    這是典型的富裕又古老的一個房間。


    雕花實木大床,雕花實木衣櫥,雕花實木桌椅,雕花實木的屏風和窗框


    每一件都是紅木的,陳年老紅木,就像姥姥留下來的當年她為數不多的嫁妝,它們像玉石一樣光潔細膩,又像石頭一樣冰冷且敦實。記得小時候,姥姥每天都要用蠟對那些家具擦了又擦,並絮絮叨叨以一種說故事般的細致,對我一一細數它們的價值。但現如今,這些昂貴的家具就像博物館的展覽品一樣,鋪張且招搖地陳列在我周圍,每天醒來頭一眼就能瞧見,每天醒來頭一次深呼吸,就能聞到空氣裏它們所散發出的芳香。


    這一切讓我每一天都會充滿希望地產生出一種做夢一樣不真實的感覺。


    天知道,我有多希望這一切真的隻是一場夢,亦或者是我被撞擊後腦子裏產生的幻覺。


    但從第四天開始,我不再對這念頭抱有任何幻想。


    因為我明白自己絕不可能是在做夢。


    我是真的穿越了時空,穿越到了一個所有人都還穿著累贅繁瑣的衣服、出門坐轎騎馬、良家婦女不可輕易拋頭露麵的那個年代,就像所有那些荒誕不經的幻想和電影所描述的一樣。


    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會突然間遭遇到這麽可怕的事?


    那天被他們抬進這個房間後,我躺在這張漂亮又冰冷的大床上,臨睡前用我所剩無幾的意識仔細想了想,發覺這問題起碼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性,應該是同我撞到了那隻青花瓷**有關。


    但為什麽當時我的身體會自動飛起並往那隻青花瓷**上撞?


    這問題我並沒費多大精力去琢磨,因為幾乎可以斷定,它百分之九十及以上的可能性,必然是跟那個突然出現在我家,名字叫做素和甄的男人有關。


    我相信素和甄必然具備著跟狐狸不相上下的本事,所以才會令狐狸言行中對他總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顧忌和尊重。


    甚至可能比狐狸更強一些,因為我清楚記得,他第一次來到我店裏的那天,曾試圖用一樣能讓狐狸對抗刹的東西,去跟狐狸交換某樣他所希望得到的東西。


    因此,我想他必然是有著種可以讓人穿越時空的能力的。


    不,應該說,是類似的能力。


    為什麽要說是類似?


    因為跟狐狸待久了,便越來越發覺,如果世上真有什麽時空穿梭之術,那麽很多事情都將會藉此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尤其對狐狸來說,用這樣的方法回去尋找當年沒死以前的梵天珠,去扭轉他犯下的過錯,去改變他倆的命運,豈不是比一世又一世地等待和尋找她的轉世,要遠遠方便和直接得多?


    聰明強大又執著如狐狸,怎可能會輕易放過這種捷徑,轉而選擇更為漫長而艱難的道路。


    即便他自身不具備這種能力,我知道他也會想盡辦法去擁有,所以,既然他從未這麽去做,那麽是否可以理解為,所謂穿越時空,它是根本不存在的,純粹隻是我們意淫出來的美好夢想。


    可是既然這樣,我又怎麽會穿越時空來到了這個地方呢?


    歸根到底,那原因很可能是因為,這個看似穿越時空的行為,並非是真正讓我穿過了時空,掉到了過去的某段真實曆史之中。其實這個時空,應該隻是一個被素和甄製造出來的,某種類似結界一樣的東西而已。


    他通過那隻被狐狸弄碎後帶出門去處理掉,卻又自動回到我家裏的瓷**,把我弄進了這個結界。


    但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思前想後,我琢磨,應該是因了他曾說起的那番話的緣故。


    素和甄在我的夢中之夢裏出現時,曾對我說起過,狐狸所講述的那段關於他和他製瓷生涯的故事,裏麵被狐狸刻意隱瞞了一些東西,而那些東西無論對我還是對素和甄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所以他當時看起來非常憤怒。


    但當我問他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時,他卻說,他無法告訴我。


    什麽叫無法告訴我?


    當時沒能聽懂,但現在,我則或多或少已有些明白,並由此可以斷定,這必然就是素和甄把我弄到這個鬼地方的最大目的。因為一陷入這地方的當天、當時、當刻,我就深切體會到了,那種掌握真相卻沒有任何辦法可將真相告知與人的感覺,它究竟是一種怎樣可怕到極致的感覺。


    就好比你身處在希望和絕望兩者的並存之間,明明隻需一伸手就能將希望攬進懷裏,卻因始終無法將那隻手伸出,便隻能眼睜睜看著絕望把希望迅速侵吞


    當我那次照著鏡子,並對著鏡子裏那個人試圖念出狐狸的名字時,那瞬間充斥著我整個兒身體的顫栗感,就是這種感覺。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因為雖然遭遇了穿越時空這麽可怕的事,但能在這陌生時代或者空間裏遇到狐狸,原本對我來說是多麽巨大的一種安慰和希望。


    可是這個地方的狐狸卻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


    那麽為什麽狐狸竟會不知道我是誰?


    說起來,那是因為在第一次照鏡子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這也就是為什麽,被卷到這鬼地方已經第四天,我仍沒有勇氣朝鏡子裏的我再看上第二眼,因為鏡子裏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我。


    她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稀薄的長發被小心綰成一層又一層的髻,用以掩蓋隨時可見的頭皮麵色蒼白,下巴尖瘦,配著細彎眉毛細長的眼,細細的鼻梁細薄的唇,看上去隻要隨隨便便被什麽東西輕碰一下,就能隨隨便便地飛了出去。


    紙片似的一個人,形容的大概就是這麽一種感覺,因此,此人全身上下唯一跟我有著共同點的地方,大概就是同為女人,以及同等的身高。


    除此之外,我絲毫看不出我和她到底有何種相似之處,這感覺無疑就像照鏡子時從鏡子裏瞧見了一隻鬼,先是驟地一驚,然後驟地渾身發麻。


    幸而至今都還沒有被這一切弄瘋,大概得虧多年來各種奇形怪狀遭遇的種種刺激。


    凡是殺不死你的東西,最終會讓你變得更加強大。


    瞧,這句話印證在我的身上,此時顯得多有道理。


    可是不知道還能這樣堅持多久。


    光是失去身份並不可怕,隻要我能向狐狸證明我是誰。


    他如此聰明,如此敏銳,但凡隻要我能開口,要向他證明這一點,並不是件多困難的事。


    但就如素和甄無法將他的所知告訴給我聽一樣,在這個地方,我完全無法將自己所知、自己的所遇,原原本本告訴給狐狸聽。


    我甚至連叫狐狸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這個世界不但困住了我,還困住了我某些話語,它令我無法叫出狐狸的名字,無論是狐狸,還是碧落。就連我自己的名字都無法直接從我嘴裏被說出來,種種關於我和他的東西,哪怕一點點暗示,我都無法靠嘴巴,或者手的書寫,去對他做出任何提示。


    看,這就是這個世界,或者說素和甄這個人,對我最最狠毒的地方。


    他把所有能讓我和我原來世界聯係起來的東西都給屏蔽了,盡管他很仁慈地將這空間內唯一能使我擺脫這一切的人擺在我麵前,卻切斷了一切我能在此人的幫助下,將兩個世界接駁起來,並從這空間逃離出去的線索。


    多麽絕望


    當時當地,當我在這世界裏剛剛醒來時,我明明就把狐狸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裏。


    牢牢地、實實在在地抓著他,並近在咫尺地麵對著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誰,我也無法告訴他我到底是誰。


    眼睜睜看著他對我當時種種近乎崩潰的神情和說話的方式越來越失去耐心,我隻能忍住,忍住自己繼續努力想要讓他辨認出我的嚐試,忍住繼續想要拉住他、拚命想和他多說幾句話的衝動


    然後束手無措地看著他離去。


    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幾乎都能聽見房梁在我頭頂上崩裂的聲音,就像那天狐狸頭也不回地從我身邊離開時,從我嘴裏勉強發出的那些支離玻碎的呼救。


    嗬嗬,穿越時空


    有意思的是,從小到大看過那麽多穿越,每每對此充滿遐想,皆因人之欲口望無非貪圖個爽。


    誰知真的自己碰到,一來卻是個地獄模式。


    窮盡一切方式我也根本無法讓狐狸知道我究竟是誰。


    有什麽能比這更可怕的麽?


    “姑娘”


    就在我一動不動躺在那張散發著木料芳香的大床上,一邊用力吸著氣,一邊對著頭頂高高的房梁胡思亂想著發呆時,門外傳來小丫鬟喜兒小心壓低的話音:


    “姑娘,您醒了麽?”


    幾乎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來向我請安,跟機器人一樣精準,也跟機器人一樣無趣。


    正打算將之無視,但剛動了動肩膀想稍稍翻個身,她緊跟而來一番話讓我一激動,差點沒直接從床上撲下去:“上次遇見的那位碧先生,來探望姑娘了,說是上次瞧見姑娘的傷,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借著今次恰好路過,想來為姑娘把把脈。老爺問小姐可願見?小姐若是不願,婢子這就去回稟老爺。”


    “見!”忘乎所以的大幅度動作牽扯得我後背的傷一陣劇痛,我忙抓著床板用力忍著,然後斬釘截鐵回應了一聲。


    見。怎可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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