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高嶺山是景德鎮陶瓷原材料的產地,自古出產著一種白度高,質地軟,有非常好可塑性和粘合性的瓷土,名為高嶺土。由於這種瓷土極為優質,所以就近取材,山中起了很多瓷窯,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素和家那些青窯。


    窯廠緊挨著礦場,一邊采集,一邊立時可以運到廠內進行精煉和製配。但由於元代時一種新型製瓷工藝的誕生讓它需求量變得更大更廣,又因地勢的不同造成瓷土質量上微妙的不同,所以到了明宣德年時,過於猛烈的采集已讓高嶺土漸漸出現供不應求的現象。


    因此如素和這樣的製瓷大家,就不得不對自家的礦場進行更多篩選和擴張,以迎合自家瓷廠在數量上以及品質上,對這種瓷土所日益增大的需求。但即便單純收購,也未必能滿足瓷廠的需求及素和甄挑剔的要求。那該如何是好呢?於是大魚吃小魚,吞並以往沒落家族所擁有的、還未怎麽被開采過的老礦,便成了解決供應原材料需求的渠道之一。


    而今那些抬著屍體闖進素和山莊大鬧的人,就是因了其中一座老礦而來。


    那些人是素和家青窯廠內的采礦者。


    最年長的幾個,聽說是從素和甄祖父那一時期就入的莊,工作至今幾十年,依舊身體強壯如鐵塔,並大有些倚老賣老之勢。因此這次闖進山莊內,盡管莊子裏家丁眾多,卻也不敢就真的翻臉動粗,將他們阻止在莊子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路徑直入內,直到眼見要驚動了主人,這才動了真格。


    之所以這些工人會做出這樣以下犯上之舉,是因為他們抬來的那具屍體,死者同樣也是在素和家窯廠內工作了幾十年的一名元老。而且他跟領頭那名年紀最大,身軀也最壯大的工頭,是一對親兄弟。


    哥哥叫吳莊,弟弟也就是死去的那一位,名叫吳正。


    這兩人同素和山莊的關係可非同一般。跟其他那些采礦者不一樣,這兩兄弟不僅為窯廠采礦,並且二人都有一雙辨識瓷土的眼睛。也就是說,從同一座山不同的土礦裏采出幾十把瓷土擺到他倆麵前,他倆隻需用眼睛看,手揉,以及鼻子嗅,就能非常準確地指出這是哪個方向哪一層麵的瓷土,這種瓷土有哪些地方較於其它區域的要好,或者哪些地方不如其它,兄弟倆都能說得一清二楚。因此當初還是少年時,就被素和甄的祖父慧眼識寶,聘請來帶領自家那些采礦工。後來又跟著素和甄的父親一起長大且同進同出,有了感情,更是把這莊子裏的窯廠和礦場當做自己的家一般。所以,曆來全莊上下對他倆都是恭恭敬敬,幾乎就像是窯廠裏的二主子。


    誰知今日上午時還見吳正好端端在挖著礦,下午竟突然死了,死在眼下正新開挖的一座名為哨子礦的礦藏裏。


    哨子礦,顧名思義,就是形狀像隻哨子一樣的礦。


    聽素和家那兩個丫鬟的說法,大抵是當年因為這座礦周圍地勢的關係,所以開挖的時候,它被故意挖成了兩頭窄,中間寬,樣子有點類似菱的形狀。


    可能因為這個緣故,每當風大的時節,有風從地下走過時會從礦裏傳出哨子一樣的聲音。這聲音在礦洞裏聽著很刺耳,從地麵上聽來則是相當詭異,尖尖細細的,忽長忽短,淒婉幽咽,極其像是人的嗚咽。白天聽著還好,一到夜裏萬分詭異,所以久而久之有人傳言,說這哨子礦本不該開挖,它是連接地府的一條生死道,那哨子聲是每次有陰魂經這條道要進入地府門之前,所悲痛無比而發出的哭泣聲,很不吉利。


    而仿佛是為了印證這種傳言,這座礦自打開挖時起,接連發生過的一些事,的確都不吉利。


    早在哨子礦還沒被素和家占有之前,曾屬於高嶺山上另一位製瓷大家柳家。


    那是在南宋時期,當時作為青白瓷中肖楚的柳家,最先發覺了這塊地方,以及這地方所出產的高嶺土質地要遠優於其它地方。但因為地層內部過於複雜的關係,比較難挖,所以隻能循著可以挖掘的部位,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將它慢慢將礦井鑿通。


    不過最初它還並不是哨子形。


    在礦井成形後不久,柳的當家主母突然發病去世,當時內部進行支架搭建時正遇到一塊非常頑固的巨石擋道,無論用什麽方法也沒法將它移除,於是柳家聽信了看風水人說的話,想要以爆破的手法將它進行銷毀,以正礦洞的格局。結果這一炸,卻炸出了問題。非但沒將那塊石頭完全爆破,反而因礦井的突然坍塌而造成好幾個人死亡。更為古怪的是,當清理坍塌的礦井,準備重建時,有人發現那塊被炸了個缺口的巨石底下,露出了一塊黑漆漆的石板。


    石板上有字,似乎不是被人刻上去,而是天然就有的。


    那可不就是傳說中的天書了?因此,在老人們的勸說下,後來沒人敢再敢去動那塊石頭,由它在那兒一直杵著,也因此,後來這口礦井內部就變成了現下這種古怪的哨子模樣。


    開始采礦後,一度還是挺順利的。


    加之這座礦裏出產的瓷土極為優質,所以那時候柳家出的瓷品質幾乎無人可比,更是受到當時南宋朝廷的青睞。可是不久之後,就在柳家的一切看起來都在蒸蒸日上的時候,突然某一天,官府來人把趙家當家人以及他兒子全都拘捕了起來,並且還查封了礦場和窯廠。


    據說原因跟當時督造官的貪汙案有關,於是柳家一族都被連坐了。


    雖然之後不久因為牽連不多而被放出,但從此家業一蹶不振,即便自家礦裏出產的瓷土再好,但此後柳家再也沒有出產過一件能引人矚目的瓷器。而自從大當家的病逝後,他的兒子更因不善經營,而被迫一一出售了家中產業,之後幹脆舉家遷離景德鎮,另謀生計,於是那座礦也易了手,轉到另外一個姓嚴的瓷器商的手中。


    此人並不是專業做瓷,主要以經營為主,做的都是民間的生意,經營得當所以手頭頗有些錢財,所以買下了哨子礦,一來是早年久仰它的大名,有點錢多了沒處花的意思。二來也想試試用從這個礦裏出產的瓷土到他這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手中,究竟能把一件普通的瓷器燒製出怎樣優秀的品質。


    大約在入手那座礦一年多後,人們發覺越來越難以見到這位嚴老板的行蹤。有人說他不知怎的突然做瓷成癡,不僅招了不少燒瓷工在新建的窯場裏燒瓷,自己還親自參與,經常沒日沒夜地投身在窯場內。


    所做瓷器也確實同他以前所賣的那些完全不同,一入市便引人爭相購買,並被督造官給相中。不久後,督造官上報了朝廷,正有意將他納入官窯廠,他卻突然病倒了。並且短短不到一個月就咽了氣,而聽說,就在他咽氣的當天,哨子礦裏突然支架倒塌,雖沒有鬧出人命,但也令不少人受到各種不同程度的傷害。


    因此從那之後,關於哨子礦不祥的說法開始變本加厲起來,更有高人路過時直言它是個凶地,並在礦洞前做了法,以免從礦井內衝出的煞氣繼續危害及影響到周遭的人。


    就因為這樣,一度無人再願意進入此礦,也無人願意擁有它。


    此後有幾十年的時間,它始終都孤零零獨矗在離素和山莊半裏地的那個山坳內,每到風大的季節,隻要路經那裏,總能聽見一陣陣哭泣般的哨子聲圍著那地方打轉,更由於空無一人,所以聲音聽起來格外響亮淒慘。


    這狀況直至素和甄將它買入手中,才有所改變。


    素和甄買下它的當時,幾乎遭到所有人都反對。


    但他既是個製瓷的天才,也是個為了製作出普天下最好瓷器、所以可以不顧一切的人。


    早先他就對這座礦深感興趣,隻是那時由不得他做主,而能做主的父親則同當地所有人一樣,對這座礦所持著異樣偏執的迷信。直至後來他取代了父親的工作和地位,他立刻不顧眾人的反對將這座礦拿下,隨後花了半年時間對礦井重新修整,那之後,說來也怪,不知道什麽原因原本一到風季就會嗚嗚作響的礦洞裏,從此再也沒有傳出那種哨子聲,不知道是那條“通往地府大門”的道路被封住了,還是因為礦井的修整改變了地形,所以沒辦法再發出這種聲響。


    無論怎樣,由於沒了那種讓人深感不安和不祥的哨子聲,素和甄手下那些工人們便也漸漸膽子大了起來,此後幾年來進進出出,挖土運土,始終沒見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人們於是也就更是把那些傳聞丟到了腦後。


    要不是此次吳正突然間好端端竟暴死在裏麵,人們幾乎都快要把這座礦的種種不好傳說都給忘記了。


    聽說吳正不僅死得突然,而且死得很慘。


    雖說但他屍體的樣子我一直都沒能見到,但從管家婆王媽說起它時的神情來看,應該是相當可怕的。否則,以她這樣一個泰山崩於前都不會輕易變色的主兒,又怎會輕易讓人瞧出她極力隱藏的惶恐,並且那張臉蒼白得像刷了層石灰似的。


    她當時正在院子外訓斥兩名年輕的仆從。


    正因為他倆年輕不懂事,所以被那群來鬧事的礦工極為輕易地就給嚇住了,以至亂了方向,被那些人一吼,竟立刻心急火燎直奔去窯廠,將正在等待開窯的素和甄請了回來。


    為此她怒斥道:“你倆瘋了麽,在這個節骨眼上把二爺請回來,漫說開窯之事是大是你倆可知那座哨子礦是咱二爺同這般粗人前前後後交涉了多久,才令他們開始動工的麽。如今莊主病重,你倆倒好,不設法幫著攆走他們,反倒趕緊把二爺叫來了。枉費他倆平時待你等不薄,此時是生生地把二爺往他們手裏送啊!這一旦鬧出什麽事來,若二爺要有個三長兩短,我等還有什麽顏麵去見莊主!難道難道你倆是存心想要將他活活氣死不成?!”


    後來他們又再說了些什麽,我沒繼續往下聽,因為王媽光顧著著怒衝衝訓斥這兩名仆人,又被那些鬧事者弄得心煩意亂,所以在率領眾人將我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一番,又送過了晚飯之後,她把鎖掉院門的事給忘得幹幹淨淨。


    於是讓我有了機會在迅速收拾好必要的東西之後,趁著傍晚天漸漸暗沉下來,找借口打發走了身邊一切人等,然後換上喜兒的衣服,用最快的速度悄悄離開了這個把我軟禁了整整三天的地方。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為什麽王媽會在傍晚突然率領眾人來把屋子裏外全部打掃一遍?為什麽送來的晚飯和平時完全兩樣,沒了一切魚肉雞鴨,而是一道道精致得不得了,也素得一塌糊塗的素菜?


    因為素和甄回來了,雖然他一來便以大當家的姿態迅速鎮住了那些鬧事者的憤怒,但顯然,三言兩語不可能就此平息下一切,所以,他當晚絕不可能再回瓷廠,並且從管家婆離開前的話可聽出,他將會回到新房,來完成新婚那晚他什麽也沒做的一切事情。


    這對我來說無異於一把火燒到了屁股上。因此,即便王媽沒有忘記鎖門,我想方設法也是得翻牆出去,立刻逃離此地。


    出了內院後,一切都還算順利。因為喜兒這身份的丫鬟在山莊各處走動不會引人注意,況且天色昏暗,而莊子裏所有人又都在為鬧事者和吳正的死而心煩意亂,所以誰會留意到一個小丫鬟在莊子裏走來走去。


    而莊子的路也是這三天裏我一直站在假山上,所看熟了七八分的。


    素和山莊雖然比萬彩莊更大,圍牆更多,但總有個把捷徑,看久了自然能摸出一些行走門道的方法。就是有時會碰到門房因為覺得麵生而對我多瞅兩眼,但畢竟我一進內院就再也沒往外走過,所以沒人記得我的長相,隻需說是新來的陪嫁丫鬟,沒人會對我刻意阻攔盤問。


    就這麽不知不覺中,老長一段路似乎轉眼就被我走完。眼看著當初那道眾目睽睽之下素和甄帶著我進入的山莊時,那道高大得讓我驚歎不已又充滿心慌的圍牆就近在眼前,我心跳一陣加快,卻又隱隱感到有點不安。


    似乎一切都太順利了些,雖然順利自有順利的道理,但總覺得似乎不會那麽容易。


    所以猶豫了陣,我正準備找個隱蔽的地方先待上片刻,看看有什麽好的方法能在無法通過正門和偏門離開的情形下,不驚動任何人地穿過這道圍牆。


    但就在這時我頭頂上方忽地一陣風起,沒等我抬頭,就見一道黑影像隻巨大的鳥兒一樣,掠過我被風燈拉長在地上的影子,輕輕落在我麵前那道屋簷上。


    黑衣,銀發,紫色瞳孔


    熟悉到讓我沒法相信眼前這個人是真實的,因此一度還以為,他隻是我突然產生的幻覺而已。


    但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後,再抬起頭,那雙紫色瞳孔依舊在我頭頂上方冷冷注視著我。


    這令我下意識後退兩步,一激動幾乎將他名字脫口而出。


    半秒鍾後,我非常痛苦地意識到,就跟麵對狐狸時一樣,我同樣沒法叫出這頭麒麟的名字。


    而他同樣也跟狐狸一樣,麵對著我,卻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這讓我隻能惱怒地呆看著他。


    這表情似乎讓他微微感到有些困惑。片刻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他伸手朝我指了指,再指向後院,麵無表情道:“回去。”


    “回哪兒?”勉強擠出這三個字,我問。


    “回你該回的地方,新娘子。”


    “你知道我是誰?”


    “二莊主的新婚妻子。”


    “那你又是誰?”


    “莊主的護衛。”


    “既然是他護衛為什麽不在他身邊?”


    “他命我看著你。”


    “所以這一路上你都一直在跟著我嗎?”


    他沒再回答,隻再次朝後院處指了指:“請回。”


    我看了看他,沒有繼續嚐試引他跟我說下去。


    若鋣不再將我當做他的主人,我就不可能指望他對我所說的東西會產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興趣,所以再多嚐試隻會讓他徒生反感而已。便隻能乖乖順著他的意思掉頭往回走,邊走,邊不免疑雲叢生:


    為什麽鋣竟會在這個時代成為了素和寅的護衛?


    他不是一直都隻將梵天珠一人視作他主人的麽?


    而且這個世界的我並沒有鎖麒麟,所以,這個鋣究竟是怎麽出現的。


    難道同一時期還存在著另一個我?那個被狐狸追逐了幾輩子的,真正的梵天珠


    可她為什麽會放任鋣守在素和山莊充當莊主的護衛?


    這個時代裏的她和素和甄兄弟兩人又會有些什麽關係?


    而今她又到底會在什麽地方?


    難不成她就在這附近


    想到這裏,不由立刻又回頭朝身後看了眼,但屋簷上早已不見了鋣的蹤影。


    而遠遠的,從我之前過來的方向,匆匆跑來幾名丫鬟。


    跑得氣喘籲籲,邊跑邊用手裏的燈籠照向我,隨後為首那個驚喜地叫了聲:“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二奶奶了!突然就不見了蹤影可把奴婢們給急死了啊!”


    “是啊是啊,”身後的喜兒緊跟著附和。而她接著的那番話,無疑讓我如遭五雷轟頂:“快跟奴婢們回去吧,二爺說了,稍待片刻就要回房了,姑娘啊不二奶奶,快隨奴婢們回去準備準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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