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長長一段路因為開啟的飛行模式,所以瞬息而過。


    但縱然時間短暫,我仍是被周遭急速推進的氣流擠壓得遭罪不已。一度感覺胸腔幾乎要被壓碎所幸在承受力快要到達極限前狐狸終於從半空降落,抱著我在一條山林小道中停了下來。


    但手並沒有因此鬆開。興許是忘了,也或許是在專注想著些什麽因為沒過多久他忽然在我身後悶悶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緩過勁來後,我不由立即問他。


    “我笑那位齊先生隻知用最好的方式困住你,卻全然沒想過會因此害死你。不過,倒也剛好借此給他長個記性用這方式妄圖幹涉我,還嫌稍稍嫩著。即便借用佛骨又能怎樣,但凡我想要的毀天滅地去得到也不是不可何況區區一根佛骨擋著。”


    說到這兒覺察到我肩膀一緊,他停下話音。


    熟悉的身體就那樣隨意而穩妥地貼在我背後,仿佛一道世上最安全的壁壘卻並沒令我感到踏實。因為心知肚明眼前說出這番話來的狐狸,並不是我的世界裏那隻狐狸,他隻是毀天滅地也要找回死去梵天珠的那個碧落而已。


    所以用力一掙我擺脫了他的雙手回頭看向他,用著盡量平穩的音調問了他一句:“那你知不知道那棟樓裏還有兩個人?”


    他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知道。”


    “佛骨因我的存在而沒有傷你,你卻明知樓中有活人在,還引來天雷將樓震塌,害她們無辜受死,連逃脫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你是在為這個而生氣麽?”邊說,他邊用那雙暗綠色眸子打量著我,隨後朝我嫣然一笑:“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首先,天雷並非是我引來,而是那根佛骨。其次,樓並非是被天雷震塌,而是因那佛骨被齊先生的結界與我的法器交手後,所聚集而成的力量給喚醒所致。再次,若不是為了不讓你被那結界吞食,化成地底一灘肉泥,我本無需出手,去用我的法器撕毀那位齊先生的結界。所以,坦白而言,害她們無辜受死的並不是我,而是你,如意姑娘。”


    不緊不慢將這些話一句接一句朝我扔來時,狐狸看起來就像個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師,用著最為平穩和善的話音,將一切我所未曾預料的問題,冷靜到殘酷地分解給我聽。


    而我對此完全無從反駁。


    隻感到一陣酸澀隨著他的話逐漸由心髒擴散至十指,但最終,卻隻能化作一聲苦笑,別過頭避開他那雙同樣冷靜到殘酷的眼睛。


    “你笑什麽。”狐狸見狀,明知故問。


    我咬著嘴唇沒有吭聲。


    “不過是無意中死了兩個人而已,你無需自責。”


    “我不是自責。”


    “那你一張臉苦成這樣,卻是為了什麽。”


    “兩條命,先生。除了得罪齊先生,得罪了佛爺,還平白添了兩條人命。先生難道不覺得很可怕麽?”


    “可怕在哪裏?”


    “報應。”


    “你怕自己遭到報應?”


    我搖搖頭。


    “那你怕什麽。”


    “我怕先生因為我而被連累遭到報應。”


    “你怕我被你牽連?”他目光閃過一絲意外。


    “是的。屋子裏那兩人因我而死,先生因我而受到牽連。”


    “人命,報應,以及欠我的一個人情。”他自言自語,若有所思:“沒錯,你的確罪孽深重。”


    “是的。”


    “那你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既不知道該怎麽去向佛骨賠罪,也不知怎麽才能平息齊先生的怒氣,更沒有起死回生之術,所以。”


    “說的這些,都是為了旁的,那你欠我的呢?”


    “我不知道,先生。既然我對那些都無能為力,就更是沒法阻止你受我牽連而共同遭到報應。”


    “哦呀說得好似你已預見了報應的到來。”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我對此深有體會,先生,所以不能不及早開始害怕。”


    “嗬,你這笨蛋。”


    笨蛋兩字從狐狸嘴中說出,好似他在叫我小白。


    所以忍不住再次看向他,但見他眼裏並無異樣,遂令我微微一陣失望。


    狐狸依舊是那個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師,站在一個既近又遠的距離,彬彬有禮,對我侃侃而談:“若仔細想,你就該明白,你無需擔心欠我的。我救你並非是為了你,而是為那本萬彩集,隻要你將它交給我,你我之間便一撇兩清。至於那些所謂報應,你且好好想想,既然一切都是因我為了那本萬彩集而起,自然也就沒你什麽事兒,因此你也就自然無需再去為之擔心。一切因果報應,自有我這妖怪承擔,你說可是?”


    “我不想讓你遭報應。”想也沒想,這句話從我嘴裏脫口而出。


    狐狸微微一怔。


    繼而雙眼眯起,似笑非笑看了看我,他意味深長道:“很多女人喜歡我,很多女人會對我說這類似的話。但你已嫁了人,如意,再說這話恐怕不甚妥當。”


    話音未落,我臉已漲得通紅。


    從未有過的尷尬,好似淩空被扇了一把掌。而可悲的是,縱然此時胸口一股怒氣呼之欲出,卻著實又不能對他發泄出來,隻能悶悶道:“我隻是擔心,萬一你早早遭了報應,還有誰能幫我脫離我的困境。”


    “為什麽你覺得我會幫你脫離你的困境?”


    “大凡交易,總是一物換一物,先生托我找尋那本天書時,從沒想過我是否願意找,或者在什麽樣的條件下才願意為先生去找麽?”


    “若我沒有記錯,你為了讓我將你從燕歸樓裏救出,已押上了那本書。況且我此番不僅將你從燕歸樓帶出,也將你帶離了素和山莊,從此之後山高海闊,任你遊走,還哪裏有什麽困境?”


    “雖然山高海闊,但我孑然一身一個年輕女人,無論往哪裏走都是種種不便。況且很快素和山莊的人就會找過來,若都隻是那些普通家丁也就罷了,先生也知道,素和山莊裏都有著些什麽樣的人和物。無論素和寅,或者雪獅,亦或者那位齊先生,每一個有心要找我,難道會找不到麽?”


    說完,我看向狐狸,而他亦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片刻後,他輕輕問了句:“那你希望我怎樣。”


    “在我徹底擺脫素和山莊的人之前,能讓我留在先生身邊。”


    他挑眉:“你要我帶著你走?”


    “沒錯。隻有在你身邊,才有可能讓他們無法找到我。”


    見我答得認真,他沉吟著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朝我笑笑:“其實,既然回不去原來的身子,你大可以安心待在素和山莊當你的少奶奶。據我所知,素和家兩兄弟待你一貫不錯,難道不是麽。”


    “我有我所心愛之人,即便再也回不去,我也不會苟且在這裏安身立命地嫁給別人。”


    “本事沒有,人倒是倔。”


    “我愛的人本事太大,因此縱容我倔成了習慣。”


    “本事太大?”他眉梢輕揚:“卻又為何會眼睜睜看著你遭到這樣的劫難。”


    “就因為本事太大,所以他對手的本事自然也就不會差到哪裏去。”


    “這麽說,你之所以落到如今這地步,原來是因為你那位心愛之人的對手所為。”


    “沒錯。”


    “那麽那位對手,同素和甄有著什麽關係?”


    “你猜。”


    “既然早早將你的魂魄放入素和甄未來妻子的體內,引你嫁給素和甄。那麽那位對手君,必然是非常希望你能嫁給素和甄之人,同時,也是個早就洞悉燕玄如意會嫁給素和甄的人。”


    我點點頭。


    “所以那位對手君,究竟是素和寅,還是素和甄?”


    我沉默。


    狐狸了然一笑:“這答案你被禁言了。”


    我點頭。


    “也罷。”他輕吸一口氣,抬眼看了看頭頂那片青灰色天空:“跟著我可不比在素和山莊裏那麽愜意。妖怪風餐露宿,不需要片瓦遮身。”


    “沒關係。”


    “那把萬彩集拿來。”


    “先生這是答應我留在你身邊了?”


    “不然還能怎樣。”


    “既然這樣,等我與素和山莊能徹底脫了關係,自然把這本冊子雙手奉上。”


    “本事沒有,倒是敢跟妖怪討價還價,這也是拜你那位心上人所賜的了?”


    “若他在這裏,別說妖怪,神仙也是可以討價還價的。”


    “然而他卻對你的現狀束手無措。所以,空有與神仙討價還價的氣魄,又有何用。”


    “他早晚會來救我。”


    “早晚?”狐狸聽完這句話,不知怎的忽然冷冷一笑:“有道是世事無常,何況幾乎是相隔陰陽。男人都是善變的,你捫心自問,幾天幾月也就罷了,若不幸被困數年數十年,他可還有救你乃至等你的那份耐心和真情。”


    猝不及防,我被他這番簡短又冷然的話,突兀打斷了原本情緒中逐漸上揚的不羈。


    現實總在無時無刻提醒著我此狐狸與彼狐狸的差異所在。


    雖然明明就是同一個人,雖然明知他隻是在實話實說,仍禁不住一股巨大委屈洶湧而至,壓得我險些落下淚來。


    好在隻是險些而已。


    “那你可有心上人麽,先生?”用力吸了口氣,我若無其事朝他笑笑。


    這次換他有些猝不及防。


    挑眉看著我,他最初一言不發,但許久之後,他緩緩一笑:“有。”


    “她在先生身邊麽?”


    “眼下不在。”


    “先生能容她不在自己身邊多久?數天,還是數個月。”


    問完,見他不語,我便接著再道:“若時間超出先生的容忍,是否先生從此就對她失去了那份耐心和真情?”


    “這似乎與你無關。”


    “既然先生把話說在前頭,又怎能說與我無關。先生既說男人是善變的,那麽先生捫心自問,對你心上人的那份真情,先生又能持續多久。數月,或者數年,想來對於先生一定是有個定量的。”


    委屈過大時,語氣不知不覺就帶了咄咄逼人。


    因此當我把話說完時,即便心存怨念,我仍是感覺到了自己語氣中的尖銳。


    本以為會因此引他不快,畢竟剛才說到與我無關時,狐狸的口吻已透著淡淡的不悅。然而抬頭看向他時,卻見他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我,隨後略一沉吟,他靜靜對我道:“那是自然的,必定有個定量。”


    “先生的定量是多久。”委屈登時更噴張了起來,我不顧一切追問。


    他沒回答。


    因為正要開口時,他忽然目光輕閃,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後伸手從樹上摘了幾片葉子,撕碎後往半空一撒,再朝著碎葉散開的方向輕輕一吹。


    那方向登時狂風大作。


    頃刻間飛沙走石,仿佛一團濃霧拔地而起,而這本就是林葉稠密的地方,視線範圍原本狹窄,再被這片風沙一遮,能見度更是幾乎為零。


    一時間隻能看到身旁的狐狸,然而正當我不知所以朝他看著時,忽聽見遠處一陣馬蹄聲嘶鳴,緊跟著有人在狂風呼嘯聲裏大聲說了句:“大人!山風肆虐,恐有大雨將至,要不要先尋個地方避避?”


    話音落時,隔著前方飛滾的塵土和落葉,我隱約看到一隊人馬穿過前方密林,正一路朝這方向慢慢走來。


    是一群錦衣衛。


    荒山野嶺,為什麽這些錦衣衛會出現在這裏?


    想到這裏,本能地想要往後退,卻見狐狸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我也就隻能繼續跟著他不動。少頃,就見為首那名黑衣人揚手一揮,往地上擲出幾枚銀光閃爍的東西。


    它們剛一落地,風聲驟減,被風揚起的塵土也立時減緩了速度。由此,雖四周依舊昏天暗地,但原本被能見度所隔閡的一輛黑色馬車,逐漸在那支隊伍中顯露了出來。


    馬車中坐著一個人,隔著竹簾看不清樣子,但一隻手拈著支煙杆閑閑探在簾外,手指修長細白,在渾濁的光線中,白得竟微微有些刺眼。


    當黑衣人翻身下馬到車前對他說了些什麽後,他將煙杆往車身上輕輕一敲。


    黑衣人當即領了命一般將手一拱。


    隨後轉身朝四下一揮手,不出片刻,那些原本緊跟在馬車四周的人馬便在這名黑衣人帶領下,迅速撤離,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獨留馬車靜靜在原地待著,待到四周飛揚的塵土在漸漸平息下來的風聲中徹底消散,車門喀的聲被推開,我有點意外地看到陸晚庭從裏頭跨了出來。


    他吸著手裏的煙,眯著雙眼兀自往我和狐狸所站的方向看著。


    但不知狐狸使了什麽手段,他看不見我倆。


    所以靜靜站了片刻,他將手裏煙杆一折為二,往這方向扔了過來。


    就在我奇怪他這麽做的原因時,突然看到那兩節翡翠煙杆在落地一瞬忽地一躍而起,化成兩條碧綠青蛇,颯地穿過身旁密集灌木,利箭般往我這裏直竄過來!


    我剛要後退,卻被狐狸一個眼神輕易定在遠處。


    而那兩條青蛇眼看就要竄到我身上時,亦是被定身般戛然而止,隨後高高揚起頭,吐著信子,在空氣中嘶嘶一陣探索。


    半晌重新落地,化作兩皆斷裂的翡翠煙杆。


    見狀,陸晚庭便沒再繼續往這方向觀望,隻若有所思朝四周環顧一陣。


    然後轉過身,卻就在我以為他是準備返回馬車上時,突然縱身而起,一躍騰至半空,再身形一轉,霍地衣服散去黑鱗裹身,化作條龍形的樣子,徑直飛入天空密集而起的那團雲層。


    卷著雲層一路往北而去的時候,我仍在他巨大變化所帶來的震撼中呆愣著。


    直到額頭上被狐狸輕輕一敲,才脫口而出歎了句:“原來他竟然是條龍”


    “獨角怎是龍,不過是條蛟而已。”


    “蛟?”在問題中兀自琢磨時,我並沒有從狐狸慵懶的話音中察覺出任何不妥:“你知道我想起了什麽嗎,先生。”


    “想起了什麽。”他話音更加慵懶。我以為他有點漫不經心,便加強了語氣道:“在哨子礦裏時,雖然當時有許多妖怪,但最厲害的是一條蟄伏在石壁上的獨角龍形物。”


    “是麽。”


    “素和寅說它是魔煞。而它跟其它那些妖怪比起來,也確實是與眾不同。這會兒突然想起來,那魔煞的樣子和陸晚庭所化的這條蛟,竟然是一模一樣的。”


    “嗬。”


    “又想起陸晚庭那天對我說的話,他說他得罪了一位高人。本來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現在想起來,會不會指的就是他在哨子礦跟素和寅鬥法的事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到素和山莊,怕就不是光為了萬彩集而已。而且”想到這裏,忽然記起那天陸晚庭交給我的一顆珠子,忙往身上摸去時,突然肩膀上一沉。


    沒等我反應過來,眼前一暗,狐狸半個身子已重重壓在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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