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膝蓋著地前鋣伸手接住了我。


    而這次我連掙紮都無能。


    我想是因為剛才壓著我肩膀的時候,他必定對我用了什麽手段,讓我不僅兩條腿用不出一點力氣半邊身體也像癱瘓了似的完全不受控製。


    隻能用唯一能動的那隻手一把抓緊他手臂,我厲聲問他:“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低頭看著我目光淡淡,話音則比他清冷的瞳孔更加淡漠:“你因我失手而受的傷一般人根本無法承受之所以你此時看來毫無異常,隻是因為有人趁我全力對戰稽荒炎的時候,悄然用他的妖法治好了你。然而妖術使然,終究不比你自身的康複,若隻是普通的碰擦倒也罷了,如此傷筋動骨之重,內裏的調和仍需時間和你自身的愈合力。所以,短短一瞬間的治愈來得雖然輕鬆當將之去除起來亦是容易。”


    話音剛落我感覺身體開始隱隱疼痛起來。


    最初隻是細微的幾乎像是幻覺一般。然而不多會兒那痛楚就逐漸清晰一層接著一層,這種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的感覺,雖還不至於讓人無法承受卻不免叫我一陣慌亂:“你……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麽做,是麽?”他胸膛上的傷因手臂被我狠狠的拉扯而綻裂開來,溢出一片血水,但他渾然不覺:“因為除此之外,我著實想不出還有什麽方式,能比這更適合阻擋住你那兩條不安分的腿。”


    “……你開什麽玩笑!你明知道我逃出去並不是靠的我自己……”


    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將我打橫抱起,徑自走到床前將我放下:“沒錯,我知道。但若不這樣,又怎能給那妖狐一個教訓。”


    “……什麽……”


    “他總以為自己能隨意掌控和改變一切,殊不知能這樣做的,並非僅僅他一個而已。”說罷,他在我試圖掙紮著坐起時一把按住我肩膀,迫使我重新倒回床上動彈不得。


    而他手指不偏不倚正按在我受到過撞擊的地方。


    先前還沒有任何感覺,此時隻覺一股劇痛驟然而起,令我兩眼一陣發黑,險些就此暈厥過去。但眼見他身子一傾徑直朝我靠近過來,我忙強忍著對他急喝了聲:“走開!”


    他目光因這兩個字驟然凝聚起一道寒意。


    轉瞬手一沉,將我按得更緊,他低頭朝我冷冷一笑:“走開?你曾日日夜夜與我形影不離,難道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


    我回答不出來。疼痛以及他那雙灼灼逼人的眼睛,堵得我有點透不過氣。


    這平時木訥得幾近無情的麒麟此時仿佛換了一個人。不過,盡管如此,他身子倒不再繼續朝我靠近。又或許是聽見碎裂的肩骨在他掌下被壓得哢哢作響,他目光閃了閃,最終將手鬆開,任由我咬牙切齒,在疼痛稍緩後立刻再次掙紮著從床上爬了起來。


    然後他由上而下打量了我一陣,若有所思道:“這些年來,我始終在想,拋掉一切後,你究竟會變成一副什麽模樣。”


    “讓你失望了。”我把臉埋進自己掌心,因為倔強過後,我感到身體痛得開始有點超乎自己的想象。


    而他對此不置可否。


    長長一段沉默過後,大約終於看夠了我的狼狽,他徑自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對我迅速投向他的抗拒眼神視若無睹:“倒也不是失望,隻是覺得你這樣子很可憐,比死更可憐。”


    我痛得發抖,所以千言萬語隻能化作一聲冷笑:“拜你所賜。”


    他淡淡一笑。


    很少見的笑,偶爾在這冷情得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的麒麟臉上出現,卻比他先前的任何一種慍怒更讓我感到不安。遂下意識移開視線,我將臉再次埋進掌心,但兩手隨即被他冷冷一握,分了開來。


    我以為他是要強迫我繼續聽他對我說些什麽。


    但那之後,他卻再次陷入長長一陣一言不發的沉默。


    隻迫使我看著他的眼睛。


    那雙暗紫色的,安靜如水,卻又暗潮洶湧的眼睛。


    突然我由此想了起來,那一片曾浮光掠影般閃現於我腦海的記憶。


    是的,我的確曾與他日日夜夜形影不離。並因著自己的好奇,一次次同他糾纏在一起。


    放縱的我,隱忍的他……而他曾是這世界上最溫厚的手,一次又一次包容著我,一次又一次沉默地承受著我在懵懂無知中,對他所犯下的一切任性。


    你最好了,鋣。


    這句話我對他說過無數遍。在他無數次帶著我叱吒縱橫的時候在他給我摘來野山地的時候在他任由我觸碰,而靜靜躺在那兒用一種少見的溫柔看著我的時候……


    層層記憶,一經開啟,仿佛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呼嘯而出。


    瞬間撕開了我身上的疼痛,也剝開了我體內另一層痛楚。


    由此,當他再次朝我靠近時,我沒有抗拒。隨後聽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道:“記得有一天,你忽然對我說,你似乎已一無所有。那時我並不懂你在說些什麽,隻任由你抓緊了我的衣袖不放,像個茫然無措的孩子。直至後來,當我觸摸你屍體,感覺自己仿佛在觸摸著一道空氣,我才終於意識到,那一刻,你其實分明是在向我求助。”


    “求助什麽……”我不由自主問。


    “求我幫你不再繼續沉淪下去。”


    “那你幫了麽……”


    “沒有。”


    “所以現在已經遲了。”


    “是的,已經遲了。不過並非絕無任何方法可以挽救。”


    “還有……什麽方法?”


    我問。他沒回答。


    伴著傷口溢出的淡淡血腥,他微熱呼吸從我臉側瞬息劃過,我感覺他將唇貼到了我嘴角邊。然後他靜靜說道:“如他當初對素和甄所做的一樣,徹底斬斷你與他之間的維係。”


    說完,他將嘴唇繼續往我唇瓣中心移了過來。細若遊絲的碰觸,被我迅速避開:“你也是從我的那個世界裏過來的,對麽。”


    “為什麽這樣說。”他停下動作,問。


    “這個世界的你理應預測不了未來,否則你早就會出手阻止,那也就不會存在現如今這麽一個我。”


    “有道理。”


    “所以你……”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房門突然嘭地聲合攏,將木頭般矗在門口的喜兒隔絕在門板之外。


    如此大的聲音,卻沒有驚動任何一個守在屋外的人,門聲消失後,屋裏屋外一片寂靜。


    唯有我的呼吸聲因這變故急促地加重起來,鋣不動聲色聽著,隨後出其不意,循著我躲避方向將臉往前一探,在我匆忙想要再次避開時他捕捉到了我的唇。


    貼合,碾壓,他仿佛要吸走我靈魂般狠狠攝取著我口中的氧氣。


    我試圖掙紮,但手剛一移動就被他反剪至身後,隨後用他手指和身體壓迫著我,令我疼得想尖叫,可是聲音輕易被他嘴唇所壓製,疼痛和他力量的雙重作用,最終迫使我毫無反抗餘地被他壓倒在床上,緊跟著皮膚一涼,他手指探進我衣領,又猛地撕開了它。


    衣服嚴密的製材在他手中仿佛紙片般不堪一擊。


    當我感覺到更多涼意的時候,狐狸留給我的那身衣服已完全碎裂開來,被鋣揉成一團,隨手扔到了床底下。


    然後鬆開發解開衣,他身軀伏到了我身上,宛如記憶中梵天珠戲弄他時的那般模樣。


    隻是已然沒了當初束手無策的窘迫和無奈。


    他仿佛故意般讓他的手鱗爪凸顯,鋒利爪尖沿著我脖子一路而下,深入淺出勾勒著我身體的線條,慢條斯理拆解著我眼裏灼烈迸發的憤怒。


    唯一的仁慈是刻意避開了我受傷的部位。


    他沒再繼續讓我疼痛,指如輕羽,在我皮膚上一寸寸拂過,帶著一陣陣讓人膽顫的溫柔。


    我寧可他像先前那樣強勢粗暴,好激起我憤怒中力量的反彈。


    然而他絲毫不給我這樣的機會。


    溫水煮青蛙,煮著一隻傷殘且被記憶的悄然複蘇,給折磨得疲憊不堪的蛙。


    直至我按捺不住內心崩潰,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終於沒再繼續這一種羞辱般的舉動。


    隨後將兩手支在我臉側,他抬起身俯瞰著我,道:“那妖狐是個明知你是誰,也會將你往死路上推,隻為達成自己最終目的的一個人。我以為有此一著,你總該已經看明白了。”


    “他如果不這麽做,就沒有未來我和他的一切。”


    “我並不是在同你談論他的做法。隻是希望你能明白,有朝一日,他終究還是會以你的死去換得梵天珠的生。”


    “你不用費心再向我灌輸他的惡,”我冷笑,“我已經聽夠了。”


    “不要自以為是。”


    他話音清冷,呼吸卻燥熱,靜靜燙到我臉上時,瞬間凝固了我的表情。


    所以沒法繼續再說些什麽,我隻能用力將臉側到一邊,但他隨即將頭一低,雙唇貼在了我的嘴角上,阻止了我進一步的退避。


    隨後沿著唇角,他用他嘴唇在我臉上一點一點觸碰,並在我身體為之緊繃起來時,移至我耳邊,噴灑著灼人氣息緩緩說道:“誠然,你再三試圖說服別人以及說服自己,梵天珠早已死去,她和你並非是同一個人。然而事實上,我想你早也心知肚明,自己終究會在某一天,身不由己成為她轉世的一個更替。你早晚總會死去,難道不是麽,凡人?”


    這番話現實到無情,但句句在理,所以聽得我一陣難受。


    原想極力反駁,但喉嚨酸澀的僵硬令我難以開口,於是控製不住眼淚迅速充盈入眼眶時,他身子驀地重新壓下,將我牢牢固定在原處,隨後吻住了我。


    完全不知力度把控的吻,碾碎了我的嘴唇,我感到一陣陣濕熱從唇瓣滲入嘴裏,亦混合在他唇齒間,被他吸吮入他口中。


    血腥的味道瞬間壓蓋了身體的疼痛,我不顧一切奮力掙紮起來,在他突然試圖用膝蓋頂開我雙腿的時候,一把抽出被他壓在身下的手,用盡全力抓向他那道受傷的胸膛。


    傷口內的血隨之溢了開來,染滿我整個手掌,他卻既沒有停頓,亦沒有阻止。


    隻兀自將我困在他懷裏,兀自糾纏著我的嘴唇,無所謂那些血,更無所謂我持續而瘋狂地對他傷口所進行的。


    最終我隻能停了下來。


    無法令他因疼痛而退開,便隻能帶著滿手餘溫未散的血,我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滾開……你給我滾開……”


    鋣無動於衷。


    清冷眼神反襯著我奮戰後的挫敗,而他眼裏那抹暗紫仿若地獄的鬼火,毫無溫度地將我由內而外,焚燒得幹淨徹底。


    直至最後一點聲音從我僵硬喉嚨裏沙啞而出,他終於沒再用他嘴唇繼續折磨我。


    停頓下來,他鬆開手靜靜看著我,任由我不敢鬆懈地繼續抓緊著他的喉嚨。


    隨後他道:“你哭什麽?又在執著些什麽?你現今所執著的一切,無論是關於那妖狐,關於我,關於過去、眼下、以及未來一切的一切,當到了你死去的那一天,全都會在重生的你的記憶中,被剝除得幹幹淨淨。正如無霜城一戰之後,你就再也無法記起那些曾經與我攜手並肩的每一天。所以,你有什麽可執著?這身子甚至都不是你自己的。”


    輕描淡寫,無論他的話音亦或神情。


    所以不等他把話說完,我十指用力,猛將他喉嚨抓得更緊:“但靈魂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


    鋣紋絲不動。


    目不轉睛看著我嘴唇,似在感受它們僵硬中的憤怒,然後他忽然問我:“那你可知曉一直以來我所有的感受麽?”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不是你身邊的一條狗,梵天珠。”


    “我從來就沒認為你是……”


    “我追隨你,為你壓抑自己的性子兩千年,本是為了當年你所做的那番承諾,而不是為了看你變成現在這副窘迫的模樣。”他打斷我的辯解,“當你喪失了度我回歸天道的力量,你還指望我對你仍能如以往那般一樣麽?”


    “當然不指望。”我皺眉,為他這番話裏的言不由衷:“但我也知道,你之所以追隨在我身邊,並不是為了回歸什麽天道,隻是因為被那件你無法抗拒的東西束縛著。所以,你為什麽要作繭自縛?”


    “你說我作繭自縛。”


    “沒錯。”我斬釘截鐵。“既然現在那件唯一能束縛你的東西並不在我手裏,既然我如你所說已失去了度你回歸天道的力量,那你為什麽還不離開。天大地大,哪裏不是你可自在翱翔之處,若你真的那麽想要回歸天道,當初又怎麽會輕易離開那個地方??”


    話音未落,突然一股無形的力量從鋣的身上湧出,壓迫得我一時難以呼吸。


    因此不由用力掙紮了一下,指甲在他脖子上劃出深深數道傷痕,但他對此無動於衷。隻俯身慢慢靠近我,朝我冷冷一笑:“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始終能執迷不悟,在麵對他的時候。”


    “什麽意思。”


    “從那妖狐踏入這地方開始至今,他遲遲不願與你相認,我想你一定知道是為了什麽。看破不說破,他隻是為了有朝一日當必須看著你死在素和甄手下時,不至於狠不下那顆心。而你對我這番話沒有任何反駁,想必因為我說中了你心裏所想,對麽,神主大人。”


    我沉默。因為他說得沒錯。


    “所以想必你不會不明白,你在這兒存在的唯一意義,隻不過是那隻妖狐所等待的一個死的結果而已。”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是在逼我放棄你對麽。”


    “是的。”他說話時的目光仿佛是想將我撕碎。我喉嚨發澀,遂鼓起勇氣繼續堅持:“我說過,那件唯一能束縛你的東西並不在我手裏,所以你現在完全可以不用管我。”


    “可是我卻又放不下你。”


    簡單一句話,細如微風飄過,讓我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麽:“你說什麽?”


    “我放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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