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碟點心,薛恕吃得幹幹淨淨。


    明明是想讓他吃點教訓,可殷承玉看著他全程眉頭都沒皺一下,就覺得沒趣極了。尤其是想到那塊自己咬過一口,又被薛恕吃掉的棗泥糕,就更是滿心不快。


    上一世薛恕就喜歡將自己吃過的東西喂給他,他要是嫌髒不肯吃,薛恕就要使別的手段,親自喂他吃下去。


    也不知道是些什麽癖好。


    如今雖然掉了個個兒,可殷承玉瞧著薛恕舔唇的滿足模樣,總覺得仿佛和上一世重疊了。


    不自在的人反而變成了他。


    殷承玉心中惱怒,頓時就沒了繼續下去的興致,便借口累了,打道回了行館。


    薛恕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存在感極其強烈。即便殷承玉沒有回頭看,也能猜到薛恕必定又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這人就像一頭野狼,看人的眼神直勾勾沒有半點回避。總叫人錯覺他下一刻就會撲上來咬住你的喉嚨。


    殷承玉在內室門口頓住,扭頭看他,語氣冷淡道:“你不必進來,傳趙霖過來。”


    薛恕隻能止住腳步,轉身去喚趙霖。


    趙霖正在自己屋裏看下頭探子送回的信件,聽聞太子殿下傳喚,連忙將信件整理好,向薛恕道了聲謝,便要去主屋複命。


    “不用謝。”薛恕沉沉看著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冷。


    趙霖並未察覺他的敵意,隻覺得薛恕今日看他的目光似乎格外久一些。但他趕著去見太子,便沒有多想,腳步匆匆地走了。


    落在後頭的薛恕目光釘在他身上,垂在身側的手攥起來。


    他難道不比趙霖好用嗎?


    殷承玉回屋換了輕便衣裳,才去書房見趙霖。


    “方正克情況如何?”


    他雖然明麵上沒有過問方正克之事,也沒有去見他。但實際上,早在方正克出發來天津衛之時,他就安排了人手隨行。一是為了及時掌握消息,二則是防止萬有良對方正克不利。


    “還在養傷,有我們的人護著,暫時沒有危險。”


    方正克在查閱鹽使司曆年檔案時,正好存放檔案的庫房走了水,他不慎受了些輕傷。這檔案室走水當然不是巧合,而是萬有良為了毀滅證據蓄意為之。當時他本還想連帶讓方正克也出不了火場,是殷承玉安排的人將他救了出來。


    之後方正克向朝中又遞了折子求援。便一直借口養傷,閉門不出。這才一直叫萬有良沒再找到下手的機會。


    在鹽使司任職的兩年顯然養大了萬有良的膽子,他行事實在猖狂得很。


    殷承玉沉吟許久,道:“將火場搶出來的檔案交給方正克,叫他盡快厘清。至於其他,暫時先不要妄動。”


    如今出手,固然可以摁死一個萬有良,可鹽政官員與當地勢力盤根錯節,若鹽政不肅清,仍然會有下一個萬有良。


    他要做的,是從萬有良為缺口,打破這種畸形的官商勾結,肅清大燕鹽政多年來貪汙腐敗之亂象。


    安排下去後,接下來幾日,殷承玉便繼續在天津衛四處遊玩,仍然是萬有良作陪。


    期間他為了表示自己並不是什麽正事也沒幹,同萬有良提出要去長蘆鹽場視察一番。


    殷承玉初提起此事時,萬有良心裏還咯噔了一下。


    但等他安排好,將人引過去,見他隻是四處亂逛,沒多久就意興闌珊之後,便放鬆了下來。


    隻是走個過場罷了。


    皇宮裏長大的尊貴人,怕是連鹽和糖都分不清楚,哪能知道這鹽場裏的門門道道呢?


    萬有良懸起的心放回了肚子裏,還似真似假地抱怨了幾句:“下官任轉運使一職兩載多,雖不敢說鞠躬盡瘁,但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半分疏忽。自下官上任來,這鹽課比往年還多了一成。不想那方禦史竟聽信了小人之言……”他哀哀歎了一口氣,臉上的肉褶子也跟著往下撇:“太子殿下明鑒,他日回朝,可得替下官在陛下麵前分辨一二啊,下官屬實是冤枉!”


    殷承玉笑意不達眼底:“那是自然,孤絕不會令任何一位棟梁蒙冤受屈。”


    萬有良聞言笑了兩聲,捧著肚子快步上前引路。


    殷承玉在鹽場裏轉了一圈便離開了,萬有良送他上馬車時,見隨侍之人又是鄭多寶,而未見薛恕時,眼珠子就轉了轉,再聯想到這幾日,那位薛監官都沒再出現在太子身邊時,便越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兩人之間恐怕是生了不小的齟齬,連表麵功夫都不做了。


    目送馬車緩緩遠處,萬有良回了自己府上,親自寫了一封拜帖交給管家:“去,給那薛監官送去。”他叮囑道:“避著些太子的人。”


    薛恕接到萬有良的請帖之後,立即去尋了殷承玉。


    ——他已經有幾日沒有得殿下召見了。


    這些日子殷承玉去哪兒都不帶他,在行館時也不傳喚他伺候,他隻有在對方出門或者回行館時,能遠遠看上一眼。


    若是和從前一樣無法靠近也就罷了,可明明他曾經離得那麽近過,近到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對方。


    於是忽然的疏遠,便叫人難以忍耐起來。


    每每看到跟在殿下身邊的鄭多寶和趙霖時,他心底都難以抑製地滋生出無數陰暗想法來。


    殿下身邊的人,為什麽不能是他呢?


    殿下的眼睛,為什麽不能隻看著他呢?


    暴烈的情緒在心底盤旋,被理智束縛著的陰暗念頭一次又一次發出不甘的嘶吼。


    薛恕踏入內室,垂下眼,遮擋了眼底的陰霾,恭敬地將萬有良的請帖呈了上去。


    修長如玉的手伸過來,自他手中將請帖抽出,展開。


    薛恕抬眼,晦暗目光黏在那雙精致漂亮的手上。


    殷承玉並未察覺,他看完之後,嗤笑一聲,又將請帖扔給了薛恕:“去赴宴,無論他說什麽,都先答應著,把人穩住。”


    “是。”薛恕將請帖收好,因為緊繃,聲音透出些許啞意。


    見他收了請帖,人卻還杵在堂中不動,殷承玉皺了眉,開口趕人:“你可以出去了。”


    薛恕抬眸,直直望向他,眸光晦暗難辨,似捕獵的獸,帶著極強的侵略性。但最後,他還是什麽也沒有說,自喉間擠出一個“嗯”字,緩步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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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承玉凝著他的背影,眉頭擰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一世的薛恕,似乎跟上一世越來越像了。


    但怎麽可能呢?


    這時候的薛恕,生澀稚嫩,甚至還沒滿十八。


    和上一世那個詭譎莫測的九千歲,還隔著五載光陰呢。


    接下來一連數日,薛恕都受萬有良之邀,飲酒作樂。


    萬有良為了拉攏他,下足了本錢,光是金銀,薛恕都往行館裏搬了四五箱回來。


    而殷承玉對兩人往來隻做未覺,每日領著仆從侍衛在天津衛各處遊玩賞景。


    萬有良開始兩日還安排了官員作陪,後來因殷承玉說不必日日作陪,他又見殷承玉並無異常舉動,便不再遣人陪同。


    殷承玉終於甩掉了尾巴,不再去街市上閑逛,而是往平民百姓居住的街巷胡同裏去。


    這些胡同街巷七彎八繞,道路狹窄,路麵上隨處可見髒物,還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鹹腥味道。


    殷承玉也不嫌棄,一條一條穿過去,看見有人家敞著門,便駐足看上許久。


    花了大半日功夫,看了五六條街巷,殷承玉才回了行館。


    早上出門熏過香的衣裳已經染了氣味,鄭多寶一邊伺候他沐浴更衣,一邊不解道:“殿下身份尊貴,去那樣醃臢的地方做什麽?”


    “自然是去找販賣私鹽的證據。”殷承玉泡在熱水裏,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來。


    天津衛私鹽之猖獗,竟然比他上一世徹查時還要嚴重。


    上一世虞家被牽連進去,一朝首輔也落得個身敗名裂、滿門盡誅的下場,到底還是狠狠震懾了各地鹽政官員。五年後他到長蘆徹查鹽政時,情形比如今好上不少。


    至少沒像現在這般,竟家家戶戶院子裏,都有煮鹽的竹鍋和鐵鍋。


    私鹽猖獗,又分為場私、商私、官私、鄰私和梟私等數種。


    場私,乃是鹽場“灶戶”監守自盜,勾結鹽商私賣官鹽;商私則是鹽商走私;官私乃是鹽政官員借職務之便倒賣鹽引官鹽等;鄰私則是違背“引岸專銷”之策,在專銷地意外的鄰地銷售;梟私則是一些當地比較大的匪患勢力,吸納百姓流民販賣私鹽,勢力大的鹽梟,甚至敢與當地官府對抗。[1]


    如今天津衛鹽政之情形,可謂五毒俱全。


    鹽政官員參與其中,大開方便之門;鹽商與漕幫勾結,將官鹽運往南地販賣;更還有鹽梟橫行。


    而這些煮鹽的百姓,不過是整個販賣私鹽鏈條的細枝末節罷了。


    官府、鹽商、漕幫、鹽梟等實力勾結一處,分薄利益,這些煮鹽的百姓不僅賺不到太多的銀錢,反而還飽受欺壓。


    私鹽多則官鹽滯,鹽稅不豐則國庫空虛。國庫空虛則必加稅目。


    到頭來,養肥了碩鼠,受苦的還是百姓。


    殷承玉斂眸沉思許久,才換了身幹淨衣裳,隨意將長發披散在身後,往偏室走去,道:“去傳薛恕來。”


    要想打破天津衛這塊鐵板,還需從內部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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