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頭坐船過了囚河,拄著拐棍走了兩個小時的山道,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這才到了鎮上,到了鄉政府門前。


    鄉政府的大門是紅豔豔的顏色,在日光底下反著刺眼的亮,大門頂上有一塊大大白白的瓷磚板,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門口還擺著兩個大石獅子,張著嘴咆哮著,顯著氣派和威嚴。


    老丁頭站在門前,抽著卷煙,作為希望村的村長,這不是他第一回到這裏來,可這一回他卻最緊張,因為他打算和鄉幹部攤牌。


    攤那塊‘優秀村長’的牌。


    希望村燒了一把火,被這把火燒成了廢墟,破滅是破滅了,可老丁頭覺著,要不是他及時趕回到村裏,那火不可能滅得那麽快,自己救下了無數間房屋,也救下了無數村人的性命,有大功。


    因著有這大功,就算囚河的河水沒有枯掉,自己也應該拿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


    所以他來‘攤牌’了。


    在門前徘徊了很久,他總算攢夠了勇氣,扔下劈啪燒著的卷煙,拄著拐棍走進了紅色大門,粗木拐棍敲出的噠噠聲響在鄉政府大樓前回蕩著,像要把大樓的磚磚瓦瓦都給震落下來。


    進了大樓,老丁頭上了三層,走進拐角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裏擺著五張棕色的辦公桌,兩邊各兩張,對著正門的位置還有一張。


    一個幹部模樣的男子坐在辦公桌後麵,他的模樣在四十歲上下,梳著一頭齊整整油亮亮的頭發,披著一件灰色西裝,正拿著鋼筆,埋著腦袋在批閱著文件。


    鄉幹部聽見拐棍聲和腳步聲,抬頭看了老丁頭一眼,皺著眉想了會,說:“這是希望村的丁村長吧,你怎麽來了?”


    老丁頭說:“村子裏出事了。”


    鄉幹部說:“出啥事了?”


    老丁頭說:“村子裏著火了,大火,把大半個村子都燒成廢墟了,我趕回去以後那火勢才斷下來,最後才滅掉了。”


    鄉幹部說:“喲,希望村著火了?這可是大事,有沒有人員傷亡?”


    老丁頭說:“有,死了二十七人哩,還好我回去及時,要不然火不滅,會死更多的人哩。”


    鄉幹部點點頭:“行,這事我知道了,我安排一下,明天就派人到村裏核實災情,核實以後我再請示鄉長,看看怎樣才能幫助村子度過這個難。”


    老丁頭拄著拐棍,定著身子。


    鄉幹部說:“你還有什麽事,丁村長?”


    老丁頭說:“希望村著大火了,因著有我,這大火才願意滅下來,村子裏也才隻死了二十七個人,村人們都感激我,都說我這個村長幹得好哩,說我這次來,除了和鄉裏匯報災情以外,還應該從鄉裏拿走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哩,說我拿不著這塊牌子,他們就該對鄉裏或是縣裏有不滿有意見了哩。”


    鄉幹部的眉頭緊緊皺起來,輕蔑地打量著老丁頭那張蒼老的臉,說:“希望村村人對鄉裏和縣裏有不滿有意見了?”


    老丁頭說:“村人覺著我該得著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隻要鄉裏把牌子給我頒下來了,村人也就沒有不滿沒有意見了。”


    鄉幹部對這樣直白的威脅有些惱怒,正板板的臉沉下來,說:“先不說你是不是一個優秀村長,縣裏鄉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評選,沒有這樣的牌子,拿什麽頒給你?行了,我這裏還忙著,你先回去吧。”


    老丁頭不走,拄著拐棍,定著佝僂的身子。


    鄉幹部大手往辦公桌猛的一拍,發出砰一聲響:“再不走我就讓保安把你扔出去。”


    鄉幹部拍了桌子了,老丁頭也就走了,他來到辦公大樓底下,沒有離開,而是麵對著大樓,卷了一根煙抽了起來,濃濃的煙氣飄著散著,雲霧裏像有著些些決然湧動著。


    煙抽完了,他還是沒有走,而是抬眼看看藍藍的天,他臉上的皺紋在日光底下依然黑著暗著,像一條條深不見底的溝。


    自己在村長位置上幹得那麽好,又救下了這場大火,不拿這塊‘優秀村長’的牌子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


    啪的一聲響。


    他在鄉政府大樓麵前跪下來了。


    不隻是跪下來,他黑黑的腦門還一下一下落到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這聲響像錘子落下樣,把日光砸得碎碎裂裂。


    他的腦門多了道口子,殷紅殷紅的血掛在上麵,像貼著一塊紙做的紅花兒,豔豔的散著絲絲腥味,他顧不上疼痛,依然跪著,依然把腦門往地上砸著。


    砰砰聲響把鄉政府的人都引來了,他們圍著這片寬敞的空地,像看耍猴樣看著老丁頭敲著腦門,細細碎碎的討論聲把老丁頭淹沒了。


    鄉幹部出來了,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一臉怒意,指著老丁頭喊:“你就一個破村子的破村長,有什麽資格當優秀村長?”


    老丁頭跪著,仰著腦袋,腦門上的血落下來,在溝溝壑壑的臉上肆意流淌著:“鄉裏要是不把‘優秀村長’的牌子給我頒下來,村人們就對鄉裏或是縣裏有不滿有意見了哩。”


    鄉幹部喊:“愛有意見有意見,愛有不滿有不滿,你趕緊給我滾,要死也死遠一些,別髒了我們的地兒!”


    老丁頭的身子定下了,定在了明晃晃的日光底下,他腦門上的血還在流淌著,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散著溫熱,可他卻感覺到了一陣冰冰的冷。


    鄉幹部不拿他當親人看了,他也得不著鄉裏縣裏那塊‘優秀村長’的牌子了。


    他走了,他去了縣城,在縣城裏找到了一間製作鐵牌子的店。


    兩天以後,老丁頭回了希望村,拄著拐棍,抽著卷煙,露著一口黑黑的牙,眉眼間透著滿滿當當的歡喜,隻是腦門上有一塊紫黑色的痕。


    他的脖子上掛著兩塊牌子,一塊是生了鏽的鐵牌子,隱約能夠看見上麵刻著‘優秀員工’四個字,另外一塊牌子上刻著‘優秀村長’四個字,金色的,在日光底下散著閃閃的亮。


    村人看見老丁頭,喊:“丁村長,你可算回來了。”


    老丁頭說:“我去了趟鄉裏,鄉幹部待我就和親人一樣,留下我住了兩天哩,還說希望村這次的大火沒有我可滅不了,說我立下了大功,該頒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就把這牌子給我頒下來了哩。”


    村人喊:“丁村長,賑災的錢款有沒有撥下來?”


    老丁頭說:“鄉幹部還把所有的村長都聚到一起,讓那些傻頭傻腦的村長呀,都向我這優秀村長學習哩。”


    村人喊:“丁村長,咱們這火災,鄉裏縣裏到底管還是不管?”


    老丁頭顯擺著脖子上掛著的牌子,也扯開嗓子喊了起來:“鄉幹部把‘優秀村長’的牌子給我頒下來了,我是優秀村長了喲,我是優秀村長了喲!”


    ...


    老丁頭來到南岸碼頭邊上,拄著拐棍,抽著卷煙,脖子上掛著兩個牌子。


    他帶來了四個村裏的年輕人,都木著臉,呆愣著腦袋,其中一人手上拿著長長的釘子和沉甸甸的黑錘子。


    黑棺靜靜躺在幾人麵前,空蕩著,敞開著,像張著雙臂迎著誰的到來。


    前段日子,這副黑棺忽然出現在囚河裏,撈上岸以後,從裏麵飛出了無數隻烏鴉,它們的眼睛閃著各色的光,黑黑的身子卻在空中炸成了碎碎的血霧,灑了村人一身,在那之後,這副黑棺就被村人遺忘,靜靜在這南岸邊上躺著。


    老丁頭回頭看了眼浸泡在日光底下的村子,嘴巴裏吐出的煙氣卷卷蕩蕩,接著就散了,他默了會,說:“我說的你們都記下了嗎?”


    幾個年輕人木木對視了一眼,點點頭。


    老丁頭扔下手裏的卷煙,跨進黑棺,平躺下來,拐棍放在一邊,胸前的兩塊牌子在日光底下閃著亮著,散著刺眼奪目的光。


    幾個年輕人抬起了厚重的棺蓋,結結實實蓋在黑棺上,接著拿起錘子,在砰砰聲響裏,把一顆顆釘子穩穩釘在黑棺上。


    釘好棺釘,他們用粗繩把黑棺綁起來,架起粗木棍子抬到河邊,鬆開粗繩,合力把黑棺推了下去。


    黑棺落到囚河裏,順著水流緩緩流淌,沉沉蕩蕩,濺起的水花兒在日光底下亮著閃著。


    接著,黑棺沉進了深深幽幽的河水裏,老丁頭也沉進了深深幽幽的河水裏。


    棺材不是用來裝烏鴉的,是用來裝死人的,老丁頭拿到了‘優秀村長’的牌子,就當了這個死人。


    ...


    放學了,葉柳和湯倪沒有急著離開學校,而是來到教室裏,用溫和的目光打量著這間窄小破舊的屋子。


    結束了最後的課程,他們不需要留在這間破破爛爛的學校裏,也不需要再麵對那一張張冷漠麻木的臉,可他們並不覺得開心,甚至心底裏有了些些傷感。


    橙黃色的日光透過木窗灑落下來,屋子裏散著輕輕柔柔的暖意,葉柳和湯倪並排坐著,目光緩緩慢慢在教室裏掃動著。


    湯倪眼角閃著清亮的光,笑著說:“第一次站上這座講台,第一次麵對那十七張臉,好像還隻是昨天的事。”


    葉柳也笑了起來:“時間過得真快。”


    湯倪說:“到了希望村,我們就總是離不開希望這兩個字,你覺著,我們倆有沒有給這所學校種下希望的種子?”


    葉柳默了會,搖了搖頭。


    他們盡力了,可終歸還是輸給了這間醜陋的教室。


    湯倪笑著說:“這或許就是我有些傷感的原因吧。”


    她站起來,在小小的教室裏踱起步來,黃黃的泥塵在她腳下飛著濺著,她忽然停了下來,看見黃塵底下掩著筆記本的碎紙,而旁邊還有一截短短的東西。


    她把那東西撿起來,發現那是一根斷掉的自動鉛筆......


    兩人走出學校,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傷痕累累的村子,透著沉沉的死氣,看不到絲絲毫毫生機,空氣裏似乎還有殘留的焦臭味飄著蕩著。


    湯倪歎了口氣:“葉柳,你說希望村會變成什麽模樣?”


    葉柳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我們太笨了些,那時候竟然沒有理解袁伯伯那首詩。”


    他頓了頓,又說:“如果我們做的那個夢真的是一種預示,或許希望村在破滅之後,還是看不到希望吧......”


    ...


    葉柳和湯倪背著大包小包來到南岸碼頭邊上,身上依然散著這個年紀應有的朝氣,可臉上卻掛著一層深深的悲。


    老船工說:“兩個小娃娃要走了呀?”


    葉柳點了點頭:“學期結束了,我們的實習也結束了,該離開了。”


    老船工笑了,說:“還來嗎?”


    葉柳愣愣,說:“伯伯,你的耳朵能聽見了?”


    老船工的笑更濃了些:“囚河飄來黑棺那天我就能聽見了,還是清清明明的世界好哩。還來嗎?”


    “等什麽時候,這個世界變得美麗一些吧。”


    “那就別來了。”


    葉柳和湯倪上了船,破舊的小木船在綠幽幽的河水上湧湧蕩蕩,老船工扯開嗓子,唱起了歌。


    “寬寬的囚河深深的水


    外麵的世界有多美


    寬寬的囚河深深的水


    裏麵的村子瞌瞌睡


    樹呀樹呀你還不倒,年年月月直著腰


    河呀河呀你還不枯,歲歲朝朝繞村跑”


    嘶嘶啞啞的歌聲在囚河上飄飄蕩蕩,鑽進了葉柳和湯倪的耳朵裏,他們沉默著回過頭,看見希望村在日光底下閃閃亮著,可這亮裏卻沒有希望,隻有滿天滿地的絕望......


    ...


    天冷了,天又熱了。


    我坐在家門口的石頭上,歪著腦袋癡癡笑著,靜靜看著眼前這個絕望的世界。


    希望村呀,經曆了一場大火哩,那火燒了滿滿一世界哩。


    可燒了這一把火,希望村還是那個希望村,黑著,暗著,村人們眼睛裏各色的光短暫黯淡以後又亮起來了,他們腦子裏呀,又有了各樣的世界哩。


    人的念想和貪婪,又怎麽會被一把火終結哩。


    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一個瘋子,七歲開始就瘋了,瘋了很多很多年。


    可我覺著呀,當個瘋子真好,能看到的東西呀,比別人多得多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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