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的清晨,臨安城忽然開始下起了小雨,高低不一的亭房樓閣湮沒在蕭瑟的秋雨中,向來喧嘩不止的臨安城終於安靜了許多。


    劉鳶接過蒹葭遞過來的紙傘,站在高高的台基上,垂眼望著台下被雨水打擊得零落不堪的錦繡花團。疾風夾雜著冰冷的雨滴襲來,吹起她剛換好的廣袖華服。


    遠處白露正急匆匆地向她跑來,頭頂撐著的雨傘因為風力略微向後傾斜,額前的碎發均已被雨水打濕。不過她此時好像顧不上這些,迅速地對劉鳶福了福身道:“公主,你猜的果然沒錯,大將軍派來的人今日淩晨就已經抵達臨安城,此刻他們正押著商公子前往官衙。”


    蒹葭微微垂頭,問:“公主,是否要曾喜立即備車?趕在孫氏父子之前救下商公子?”


    劉鳶的目光掠過台下繁花,望向臨安城中最高的千重樓闕,語調平靜淡似清水:“不,先進宮。”


    蓬萊宮前,魏生在原地焦急地轉來轉去,時不時從禦書房未掩實的門縫中偷偷向裏麵瞟一眼,期望此時正在給皇上倒茶的曹公公能夠不經意的看見自己。


    估計是他的目光太過懇切,曹宗來像是有所感覺的向他的方向望了過來。他狠狠地瞪了魏生一眼,見他不但沒躲開,反而衝自己招手,便端起茶盞裝作添水的樣子走了出來。


    曹宗來騰出手擰住魏生的耳朵,低聲嗬斥道:“你個小兔崽子,皇上正在和謝丞相商議要事,你在這門前使勁兒晃悠,難道是活著不舒坦想找死了不成?”


    魏生疼得齜牙咧嘴,連連求饒道:“小的隻嫌活得不夠長,哪兒會主動找死啊?這實在是有急事找公公您才在門外提心吊膽的守著。”


    曹宗來聞言一點一點鬆開他的耳朵,掐著嗓子道:“最好是有天大的急事兒,要是什麽芝麻綠豆大的事兒,仔細你身上那層皮。”


    魏生一邊揉著通紅的耳朵一邊湊近道:“延樂公主在殿外候著,說是要見皇上。”


    延樂公主求見?曹宗來神情微愣,這事還真是一件急事。長公主與駙馬離世後的三年裏,皇上幾次三番微服去公主府皆被延樂公主擋在了門外,今日她主動前來求見,自己定不能將這事給辦砸了。


    想罷他急忙吩咐道:“你先去公主麵前侍候著,免得她等急了,我這就進去稟報皇上。”


    皇帝看著曹宗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隻當沒有察覺,不動聲色地笑道:“謝相處置的很好,雖然那些從嶺南逃過來的難民可能摻有東夷的細作,可畢竟大部分都是我大晉子民,若是把他們攔在掖水之外恐怕會讓他們對朕這個皇帝寒心。”


    謝公遠拱手行禮:“陛下謬讚,微臣不過是修書一封囑咐大將軍好好處理難民罷了。陛下真正應該讚賞的是大將軍的謹慎細微,他將這些難民全部安置在掖水西部的焦陽郡,由低下副將領兵看守,切斷了此處與外部的聯係。僅此一舉既安置好了難民,又能夠防止細作有所作為,微臣也是佩服得緊。”


    談吐不卑不亢,做事不驕不躁,用人不偏不倚,不貪圖功勞,不魚肉百姓。皇帝滿意的注視著麵前這位為國盡忠三十八年的老丞相,確實無愧於百姓所送的“大晉賢相”四字。


    “好。”皇帝爽朗一笑,“朕定如丞相所言,待大將軍班師回朝,重重獎賞。”


    謝公遠立即屈膝跪下,表情真摯的仿佛自己得了恩賞:“臣,替大將軍叩謝陛下。”


    皇帝微笑點頭,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目送他走出禦書房後,抬眸望著局促不安的曹宗來,揶揄道:“出什麽事兒了?說吧。”


    曹宗來幹巴巴的笑兩聲,趕緊開口道:“延樂公主求見。”


    皇帝怔了一下,接著又笑了起來,果然不出意料,“請她進來。”


    劉鳶抬頭望著殿上居高臨下的皇帝,多年上位者的尊榮在他撲麵而來的威懾氣息中展露無餘,但看著她的那雙眼睛卻無疑是慈善和藹的。她一瞬間不由感慨,血緣真是一種霸道的關係,輕易就將她先前三年的埋怨刹那擊潰。那個萬人之上的皇帝再威嚴或偏私,終歸也是她劉鳶的親舅舅。


    她斂去神思,上前微微屈膝行禮:“延樂見過陛下。”


    姿勢、語言完美的無可挑剔,然而目不轉睛的皇帝並不買賬。他定定地望著下首容色絕豔的年輕丫頭,覺得女兒肖父這話的確有道理。她的眼角眉梢、舉止形態都像極了那個風采卓然的韓駙馬。想到韓駙馬,他心裏不由默然歎息,寧靜深邃的眼睛陡然黯了黯。


    許久,才聽到皇帝的聲音,虛浮中夾有極力掩飾的苦澀:“阿鳶,你終於肯見舅舅了。自把你的父親母親安葬入陵以後,朕這是頭一件見到你。沒曾想,當年那個會圍在朕跟前馬後不知疲倦的喊皇帝舅舅的小丫頭,居然眨眼睛就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來,朕真的是老了。”


    劉鳶平靜的心還是忍不住因為這句話一陣翻騰,。年不見,殿上人兩鬢之間的白發增了許多,他才四十多歲,怎麽蒼老得如此迅速?皇權、利益太耗費心血了。


    她垂下眼眸,不緊不慢道:“陛下說笑了,您英明神武,正直壯年,一點兒也不老。”


    明明是一句話就可以戳穿的謊言,皇帝的嘴角卻露出了難得的笑意:“你也開始用這些假話來哄朕高興,不過朕傻,偏偏就信了你這鬼話。說吧,有何事求朕?”


    劉鳶恭恭敬敬道:“延樂以為陛下是知道的。”


    “嗯。”皇帝淡淡的應了一聲,別有深意道:“朕當然知道。隻不過早先孫棟主動向朕提出由他處置商殷,朕略經思索覺得沒有什麽不可,就同意了他的請求。你如今難道是要朕出爾反爾?”


    “陛下前幾日去延樂府中時說過要滿足延樂一個生辰願望,現在還做不做數?”劉鳶抬頭。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皇帝注視著她,聲音沉緩:“君無戲言。”


    劉鳶屈膝跪下,緩緩說道:“延樂想求陛下賜一道旨意,望陛下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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