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體晚風沾染微涼, 火車的汽笛聲消散在夜色中, 淡淡的白色蒸汽靜靜渲染。


    就著上海車站一路向東南方向望去,能看見往來不息的車水馬龍。這會兒的時間已經是晚上的十點左右,這個繁華的都城卻沒有絲毫入眠的征兆。


    風在夜色中頌唱, 路邊歇著好些個拉黃包車的漢子,初秋的天已經有寒意, 那幾人卻個個打著赤膊,露出一根根黝黑結實的手臂。間或遇上些從夜上海出來的紳士美婦, 便上前獻幾分殷勤, 運氣好些便拉上幾個客人,一晚上的飽飯也算有了著落。


    夜上海是全上海最大的歌舞廳,出入者若非達官便是顯貴。


    遠遠聽見漸近的腳步聲, 夾雜車輪子碾壓馬路的規律聲響, 一個黃包車漢子從夜色的盡頭處顯現輪廓。到了大門口,駐足喘了喘氣, 頓了下才朝客人道, “到了,小姐。”


    車上的女人戴著時下最流行的淑女帽,帽簷低低的,看不清臉,夜色中隻有一副尖俏的下頷和塗了口紅的唇, 唇形十分漂亮。她隨意一頷首,纖纖玉指將錢遞過去,也不說話, 徑自下車往那歌舞廳去了。


    郭子仔仔細細將那錢票收進褲兜裏,視線循著那纖細的背影張望,一身俏麗洋裝,下擺處露出纖細柔美的小腿,白晃晃一片,使他想起北方家鄉的雪。羊皮小靴在她身上顯得嬌俏,噠噠噠的高跟鞋聲音竟也十分動聽。


    這一代的黃包車師傅大多相識,幾個熟人見他跑了魂兒,吹著口哨打趣兒他,“郭子,看人姑娘長得漂亮,眼睛都挪不開了。”隨後又有人好奇,問,“哪家的小姐?”


    郭子笑了下,拿搭在肩上的汗巾隨意揩了把汗,硬朗年輕的麵容在霓虹下被照得有幾分失真,“金華路上的車,不知道。”


    夜上海被稱為全上海男人的天堂,會出現在這裏的女人,隻分為兩種。一種是這兒的歌姬舞姬,隻要客人砸的錢夠數,美人們便能放下身段隨你一夜風流。一種則是大戶人家來捉男人的已婚太太,溫婉些的往沙發前一站,一些個鶯鶯燕燕便自覺散了;潑辣些的鬧上一場,便淪為上海富人圈兒裏的一個談資。


    大門前,兩個人高馬大的黑衣男人相視一眼,在心頭估摸著這年輕女人的來意。


    帽簷的網紗下,嬌豔的紅唇微微開合,嗓音細柔而軟,全然江南女子的吳儂軟語味道,“我姓江。”末了伸手遞過幾張晃眼的大鈔,“來找我哥哥。”


    那隻手纖細白皙,指甲是透明的,修剪得十分精心,一看便是大戶人家千金小姐的手。年長些的黑衣男人略一忖度,忽然笑了起來,口吻登時變得十分客氣,道,“原來是江小姐。三少的確在我們這兒。”說完吩咐左右兩個年輕少女,“帶江小姐去三少的雅間。”


    “不必了。”她微微一笑,“我自己進去就行。”


    放眼整個上海,沒有人不知道赫赫有名的江家,自然也不會有人敢攔江家小姐的路。兩個男人當即點頭,笑盈盈的,“那小姐自便,請進。”說完轉身推開大門,悠揚悅耳的柔媚歌聲立刻被送入夜風中。


    這個點兒,百姓人家的燈火早熄了,那舞廳中卻全然兩副光景,燈火流麗,笙歌一片,打扮妖嬈的舞女歌女們在盡情盛放著自己的熱情,最中央的大舞台上,年輕的女人們容貌嬌豔,舉止大膽,火紅的舞裙下露出大片雪白的大腿,襯著底下那截纖細的足踝,平添幾分妖嬈又羸弱的美態。


    “江家小姐”將帽簷微微往上推,稍黯的燈光打亮一張嫵媚美豔的臉。


    少女二九上下,有溫婉的眉和靈動的眼,粉白色的洋裝是排扣款式,圓領,使得尖俏的下巴線條被柔化了,顯出幾分與眾不同的嬌俏動人。唇小巧而紅,膚色很白,白得像冬日的清雪,兩頰透出淡淡的,健康的淺粉,並不使人覺得憔悴。


    眼角眉梢,每一分都美得恰到好處。


    她抬起眼,視線越過熙攘的大廳,看向舞台中央的美豔歌姬。歌姬叫青絲,是夜上海公認的台柱子,一把嗓子酥媚入骨,幾乎能勾走男人的魂魄。歌聲被話筒擴大,悠悠響徹夜上海大廳的每個角落,甜而不膩。


    一曲畢,立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叫好的聲音絡繹不絕。


    男人們熱衷於追捧美女,這約莫是古往今來的共性,永遠都樂此不疲。和往常一樣,無數男人表示願花重金請青絲小姐共飲一杯,卻都被美人毫不猶豫地拒絕。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青絲的目光往人群中掃了一眼,很快同舞姬們一道回了後台。


    “江家小姐”壓下帽簷,警惕地四下觀望一番,見沒人注意到自己,便飛快地壓著步子緊跟上去。


    後台是舞女歌女們換衣服和化妝的地方,空氣裏彌漫著的脂粉味濃得有些刺鼻。她略微蹙眉,同無數行色匆匆的舞女們擦肩而過,在經過一扇房門前駐足,屈指輕輕敲了幾下,“青絲小姐?”


    很快,裏頭傳出一道低沉柔媚的嗓音,“請進。”


    她推門入內,身著黑色旗袍的女人往屋外看了一眼,立刻反手關上了房門,上了鎖。


    “下次你再要買什麽東西,能不能換個地兒和我見麵?”董眠眠一臉嫌棄,捂住口鼻隔絕開香水味和脂粉味,聲音嗡嗡的,“這地方規矩太怪了,尋常百姓根本進不來。”


    她嘴裏埋怨著,白青絲麵上的神色卻有些冷,徑自開門見山,沉聲道,“得手了?”


    聞言,董眠眠吊起嘴角,從貼身的裏衣衣兜裏取出了一個做工精細的錦囊,用指頭拎著轉來轉去,“白小姐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做買賣了,難道還信不過我的本事?”


    白青絲眼色一喜,立刻就要伸手去拿,卻被董眠眠側身躲開,“白小姐,老規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挑眉,“這玩意兒是秦五爺的東西,為了它我可差點兒把小命交代進去。”


    白青絲何等聰慧,聽了這話,頓時明白過來她是什麽意思,便淡淡道,“董小姐放心,我家主人說了,隻要你能從秦府順利取出西周盤龍玉佩,價錢可以給你翻三番。”


    董眠眠被嗆了一下。


    自從出師以來,她幹這一行也好幾年了,出手闊綽的買家也不是沒見過,但不得不說,見過有錢的,還真沒見過這麽有錢的。


    當初這單生意上門,眠眠其實是相當不想接的。對方要的是西周盤龍玉佩,這物件兒她聽過,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上海灘的有錢人很多,喜歡收藏古玩的有錢人也很多,同時看上一件玩意兒的情況也不在少數。價錢談不攏,難免也會有人動些心思玩兒陰的,董眠眠倒也見怪不怪。隻是她混這一行這麽多年,還是頭回遇見花錢聘她去秦府偷東西的。


    秦五爺在上海灘威名赫赫,黑白兩道都關係匪淺,可謂是跺跺腳就能讓風雲變色的人物。生意上門的時候,眠眠和她師兄岑子易商量了老半天,糾結得無與倫比。


    接活,得罪了秦五爺,被捉住就是個死。


    不接活,得罪了白青絲背後的大老板,估計也是死。


    琢磨來琢磨去,董眠眠終於還是一咬牙一橫心,大義凜然地挑戰了一下自我,最終極其驚險地盜出了西周盤龍玉佩。


    她心下好奇,不由道,“白小姐,你家主人不惜代價要得到這東西,恐怕不是單單為了收藏吧?”


    白青絲勾了勾唇,斜倚著梳妝台點燃一支煙,“這些東西不是你該問的。咱們都是替人做事,何必追根究底。”美眸微抬掃了眼邊兒上的一個密碼箱,“錢都在這兒,把東西拿出來吧。”


    她不願多言,董眠眠自然也沒有繼續追問的道理。她點了點頭,將手裏沉甸甸的錦囊往梳妝台上一放,緩緩推過去,“這就是盤龍玉佩,如假包換。白小姐要不要驗驗貨?”


    白青絲吐出一口煙圈,將錦囊裏的玩意兒取了出來。


    隻見裏頭的物件通體冰涼,青白玉,溫潤微透,上頭有少許黃白色斑塊。透雕。龍作盤曲狀,尾含於口中。龍上唇外卷,下唇下勾,臣字形目,眼角帶勾,長角貼脊。身飾龍鱗紋,角飾蕉葉紋。腹部有一穿,看上去極其華麗精美。


    仔細端詳了一番掌中的玉佩,白青絲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個東西。”說完將玉佩重新收好,“董小姐可以拿錢走人了。”


    眠眠頷首,隨後便伸手提起箱子,轉身朝門口的方向走。然而還沒等她的指尖碰到門把,門板便被人砰砰砰地敲響了,一個十分急促的女聲隔著門板傳入:“青絲姐,青絲姐!”


    董眠眠心頭一沉,下意識地側身躲在了門後。白青絲凜目,上前拉開房門,神色有些不耐,“這樣急急忙忙的,出了什麽事?”


    那舞女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道,“青絲姐,外頭來了好多官兵和秦五爺的人,正在咱們這兒裏裏外外地搜,看樣子是在找人!”


    白青絲秀眉微蹙,頷首,“我知道了。”說完便重新關上了房門。


    眠眠從門後快步走出,麵上沒有一絲表情,語速飛快道,“看樣子是走漏風聲了,不知道岑子易現在情況如何,我必須馬上離開。”


    “大門被封死了……”白青絲沉吟了一陣,然後一把將窗戶推開,夜風立刻竄進來,床簾翻飛,“從這兒跳下去,快。”


    董眠眠麵上的神情凜凜的,正要說話,房門便被人從外頭狠狠踢開了。她眸光微動,飛快將手裏的箱子扔進了衣服堆裏,抬眸看向破門而入的幾個不速之客,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神色卻如常。


    白青絲清豔的臉龐浮起薄怒,冷笑道,“不知幾位爺有何貴幹?”


    進門的是幾個身著戎裝的高大男人,為首一人容貌清俊儒雅,雙目卻極其銳利。那人的目光從白青絲臉上掃過,最後落在董眠眠臉上。


    從旁有人遞來一張畫像,那男人對照著仔細辨認一番後,唇角浮起一絲笑意,與溫和的容貌氣質不同,他的嗓音十分冷硬,朝董眠眠道,“終於找到你了。”說完不待她開口,徑自吩咐左右,“把這兩個女人帶出去。”


    白青絲還想說話,卻見董眠眠朝自己微微搖了搖頭,思量再三,最終還是咬咬牙,頂著好幾把槍杆子走了出去。


    眠眠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幾個男人身上的軍裝,一時間卻無從辨認他們是哪個督軍麾下。她心中有些欲哭無淚,果然夜路走多了會碰到鬼,秦五爺同國內的幾大軍閥都有來往,這樣興師動眾,自己這回恐怕真的要絕戶了。


    下了樓,發現歌舞升平的夜上海早已是鴉雀無聲。


    原本喧鬧的大廳中空無一人,數個戎裝男人持槍肅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舞台正中,歌女舞女們一個個花容失色,嚇得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嘴唇同臉色都慘白一片,像極一株株不堪一折的柳。


    燈光仍舊是暗的,隱綽之中,她看見整個大廳裏有無數高大挺拔的輪廓,清一色的黑色軍裝,看不清容貌,一個個端立如勁鬆,顯得極其肅殺可怖。


    董眠眠的呼吸有些急促,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收握,骨節處泛白,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之前那名儒雅的軍裝男人就跟在她身後幾步遠的位置,槍口正對著她弱不禁風的纖腰,構成絕對的威脅。


    她定下心神,不敢輕舉妄動。


    略亮的位置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身著赭色唐裝,手持白玉煙鬥,氣質極其沉穩。董眠眠一眼掃過去,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上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才被自己和老岑好生光顧了一番的冤大頭,秦五爺。


    董眠眠和白青絲幾乎被是被押解,雖沒有推搡,濃重的壓迫卻仿佛無處不在。她半眯了眸子,注意到距離秦五爺不遠的位置擺著一張單人沙發,似乎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一個很不清晰的輪廓。


    眠眠蹙眉,心頭免不了有些納罕。


    終於,兩人被押到了秦五爺麵前,那中年男人的視線在董眠眠臉上停駐良久,然後轉過身,用一種幾乎恭敬的語氣朝沙發上的人開口,道,“陸少,您暫放在我在家中的盤龍玉佩,應該就在她手裏。”


    董眠眠腦子裏嗡的一聲,頓覺一道白光從腦門兒裏炸開了。


    能讓秦五如此卑躬屈膝的軍閥,並且姓陸,舉國境內隻有一個,那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北軍現任督軍,鼎鼎大名的陸家長孫,陸簡蒼。


    她遲遲的還有些回不過神,這時,沙發上的男人卻已經站了起來。


    男人一身筆挺的黑色戎裝,身形修長挺拔,個子極高,雙肩處的銀色肩章在一片黯淡中格外醒目。他沒有戴軍帽,黑色短發全部梳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年紀隻在二十五六上下,氣質卻極其沉穩凜冽,五官英俊逼人,渾身上下都透出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漠和冰涼。


    “……”董眠眠隻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雙頰的血色盡失,顯出幾分病態的蒼白。


    軍靴落地,發出一陣沉穩有力的聲響。他走得不急不緩,在她麵前站定,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俯視她,神色冷淡,“你就是董眠眠?”


    “……”……好想說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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