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開始了,這張嘴……」


    南域風家城,第一觀戰台。


    道穹蒼垂袖落在魚龍混雜的人群當中,並無一人向他投來關注。


    旁側便是紛亂的議論聲。


    有人在討論受爺的理念,推演他個人當下的看法。


    有人往前推,在解讀受爺和道殿主的關係,究竟好到了怎樣的一種程度。


    現今這裏隻剩極小一部分人還在支持道殿主,認為什麽「傀儡操線」和「天機術」,全是受爺在汙蔑,並呼籲道殿主出麵澄清。


    換作平時,道穹蒼多少要上去勾肩搭背聊幾句,輸出自己的觀點。


    此刻他隻是苦笑著,並沒有搭話。


    沒法澄清的!


    徐小受當著五域的麵說出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如何都收不回來。


    就算他想收,眾口鑠金,他無法改變輿論。


    就算自己想去澄清,黃泥巴掉褲兜裏,越辯越汙,也根本澄清不了。


    更何況,聰明如道穹蒼,完全能看得出來徐小受拉自己下水,隻是順帶的。


    他在故事中夾槍帶棒,這份私人情緒不僅沒令人反感,反而使得本來縹緲的理念實實在在的落地,給人以可信服感。


    而透過現象看本質,他此刻真正想做的,其實是通過五域傳道鏡,給世人「啟靈智」。


    「五大聖帝世家,月北華饒道,我確實聽說過,但平時基本想不起來,為什麽?」


    「饒妖妖、北北,對的,就是因為她們姓饒姓北,才會有那麽多次機會,你看無月劍仙,他隻錯了一次,他就被斷臂了。」


    「自由,意義,修道……是啊,我之前都追尋過,後來怎麽也忘了,我就像是……」


    傀儡!


    道穹蒼放眼望去,仿若能看到在場每一個煉靈師頭頂上,都吊著一根名為「指引」、「遺忘」的線。


    他姓道,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些人通通都是傀儡,也可以喚作聖奴。


    但此刻,傳道鏡前的這些行屍走肉,突然覺醒了,因為徐小受的一番話?


    不!


    不止!


    還因為……


    「意之大道!」


    道穹蒼緩緩伸出手,觸摸著虛空,像是在品味著什麽。


    他能隱約感覺得到,周遭空間在劇烈波動,無形中將一個個「印記」輸送過來。


    印記,是什麽?


    當然是「受神降術」的前提,是那些個道穹蒼以前小狗撒尿尿下的標記。


    現在,徐小受不止在對五域講道,還在對五域狂撒尿。


    隻不過,不同的是,他並沒有一個人奪舍五域所有煉靈師的想法。


    他尿下的這些隸屬於意之大道的印記,每一個都在範圍影響著所有靠近的人,也都在指引著附近不曾靠近的人陸續靠近。


    為的,就是要剪斷行屍走肉們頭頂上被五大聖帝世家操吊著的那根線!


    「以超道化意之大道,對抗五域聖帝指引、聖帝遺忘之力……」


    「徐小受,你未免太大膽了……」


    道穹蒼已無法形容自己心頭複雜感受。


    再年輕三十歲,他可能認同徐小受的做法,而今隻覺這家夥太年輕,做事真不顧後果!


    在神之遺跡的後半程,道穹蒼已察覺到徐小受對意之大道的感悟質變。


    在出神之遺跡後,他更察覺到徐小受消化了自己對記憶大道的感悟,化用到他的意之大道上去了。


    但道穹蒼從未想過,才不過一天時間,這小子前腳剛邁出火坑,後腳就要對聖神大陸大刀闊斧去


    亂砍亂劈了。


    他不僅要說。


    他還要讓所有聽見他說話的人,記得他說過什麽。


    「這就是,初生牛犢嗎?」


    五大聖帝世家留下的影響,數量何其密集,質量何其之高?


    徐小受一個人能做到的,充其量也不過隻是影響傳道鏡前的一部分世人。


    於大數而言,這如九牛一毛,改不了局麵。


    但消耗,卻十分恐怖——以空間奧義覆蓋五域,以意之大道烙印大陸,他道穹蒼上去了也得給抽成人幹。


    徐小受卻立在傳道鏡前,連聖藥都沒有磕一株,還在繼續他的行動。


    連八尊諳都得忍三十年,連自己都得假死脫離困局,這家夥蠢到想以一人之力移山,想以一家之言填海?


    星星之火,真的可以燎原嗎?


    道穹蒼目光翕動,抬眼望天。


    聖神大陸的天並不如神之遺跡那般永遠蒙著一層陰翳,它十分晴朗,但卻更難看懂。


    某一瞬,道穹蒼恍惚了。


    他並不知道是自己老了,所以失了年少時的一腔熱血。


    還是隨著成長,後來真的崇尚隻有天衣無縫的計劃,可以打破最周全的布局。


    他看著虛空,恍惚間想起了虛空島,回憶起了舊時光。


    曾經的他,其實也算一個莽夫,在多番阻礙下撞破南牆也要研究出有生命的天機傀儡,這不是莽夫是什麽?


    那又是什麽關鍵節點出現,導致莽夫蛻變成智者的呢?


    道穹蒼想了想,很快有了答案。


    壹號誕生!


    直至壹號在那五個老不死的指引下,栽在虛空島!


    說好聽點他現在神鬼莫測,說不好聽點這就是謹小慎微。


    因為什麽?


    因為無能為力。


    道穹蒼回過頭來,看向第一觀戰台上,那被放大了、還在侃侃而道的、獨屬於徐小受的年輕而富有朝氣的一張臉。


    不論其他,這一次,他希望徐小受贏!


    ……


    「哥哥,你看!」


    同是南域,卻是在通往中域的一處靈陣渡口,說書人踮起腳尖,遙遙一指。


    遠處立著一麵傳道鏡。


    鏡中畫麵放大,一張熟悉的帥臉在很勾人的笑,他巴巴講著什麽,嘴巴時圓時扁,內容沒能聽得清。


    「可愛~」


    說書人眼角抿笑,抓著自己手腕,手貼肩含在胸前,咬著青蔥玉指側身而望,滿心欣慰。


    徐小受,長大了。


    他無師自通,也會「說書」了。


    傳道鏡前不知是第幾觀戰台的台下,觀眾們或低議、或沉默、或激憤、或無可奈何……


    情緒因說書而波動。


    意誌因講演而變改。


    寧紅紅歪著腦袋,於是笑意更甚,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在叫我嗎?」


    八尊諳虛弱的回應著,好像也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是很能確定,畢竟這隔得太遠了,足足好幾十丈!


    他能聽到徐小受的聲音,勉強看清那張臉,已算人在中年,耳聰目明。


    這無關緊要。


    他完全知道徐小受要做什麽。


    「要開始了嗎……」


    別過頭,八尊諳輕喃了一聲,不再關注傳道鏡,直直往靈陣方向走去排隊。


    有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撞了撞身邊同伴的身子,嘿笑道:


    「快看,他長得好像你家八尊諳啊。」


    「放屁吧,第八劍仙過南冥,萬劍齊飛,他哪裏需要傳送陣,咻一下就過去了好嗎!」


    「不過他真和你房間畫像上的八尊諳有點像,就是老了點,頭發也蒼白了些……嗯,像個色中餓鬼,人都給抽幹了。」


    「別說了,人家都過來了,你真的很沒有禮貌!」


    八尊諳抬眼瞄了下這長龍隊伍,對說書人招招手,默默走到最後方去排隊。


    人愈接近遲暮,音畫愈漸模糊。


    一切不重要的,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耳,就隨風而去了。


    但相對的,對自然,對道法,對感應的感應,變得無比貼合。


    天,人,不分彼此,自也就無「合一」的概念。


    八尊諳目光雖濁,能看到空間波瀾,意道湧浪,他閉口不言,能察覺到百草齊鳴,海風曳舞。


    聾者擅歌樂,瞎者繪無極。


    正是六感限製了人體,定下了規矩,當放棄這些徹底逾矩時。


    世界,開始天馬行空!


    藏劍至今已老,八尊諳再無法從身體中感受到半分靈氣,連生氣都好似枯竭了。


    他唯一能察覺得到的,是滿身的劍氣。


    「這身皮囊束縛了他的劍氣……」


    八尊諳藉此修出不滅劍體,本以為這是受限於天資,然後可逆天改命的根本。


    他發現這依舊局限了。


    天地河山,我之皮囊,與劍。


    現如今,八尊諳開始從劍的角度出發作想,不論劍氣發於他,亦或者是我:


    「我在湧動,我在熾熱,待我拔劍入河山,隻剩撕裂這一副束縛了我的不滅皮囊。」


    封劍至老,老我成聖。


    封我至老……


    ……


    葬劍塚。


    溫庭心血來潮,巡山點金,瞧見了被拜山者團團圍住的傳道鏡中的徐小受。


    他駐足而立,聽了一陣,遙望東山。


    東山如劍,劍麻似鋒。


    溫庭目露緬懷,伸手遙遙對準了巴掌大小的葬劍塚,唏噓道:


    「說得真好。」


    ……


    參月仙城。


    笑崆峒手持崆峒無相劍,扛著***袋,浴血匆匆路過傳道鏡。


    他看到上邊笑容爽朗的徐小受,忍不住咧起了嘴,露出牙笑。


    「轟!」


    虛空雷震。


    險些降來聖劫。


    笑崆峒人都一緊,趕忙控製住了自己,衝回了戰場。


    渡劫是不行的,他還沒拿下七劍仙的名號,還沒替老師完成他沒完成的夢想,怎麽能提前成為劍聖呢?


    劍主殺,以殺證道。


    數月來,笑崆峒在不斷實踐空想了三十年的理念。


    他終於明白,老師當年為何留下那麽多場曠世之戰,那麽多首不拘劍歌了。


    一直殺,總會有觸發靈感的時候。


    「徐小受,你也要開始證道了嗎?」


    ……


    青原山,常德鎮。


    魁雷漢抱胸倚柱,望著那兩小鎮居民扛來的鏡子,望著上方的徐小受在高談闊論。


    他伸出大手,觸摸道法。


    滋!


    紫電微蕩。


    禁武令的鐵項圈輕輕揚起。


    魁雷漢放下手,微搖頭,他找了半天找不到人。


    「二柱呢?」


    ……


    天桑靈宮,茅草屋。


    葉小天獨自一人浮在木桌旁,麵無表情的望著八宮裏的傳道鏡。


    他的麵前,碗筷還是四副,桌上已無燒鵝。


    桑老頭把自己玩沒了,喬遷之的怪異封聖似乎也出不來了,肖七修這麽多年終於回去逐夢了……


    到頭來,孤身一人,才是永恒。


    「麻麻……」


    胸口處一道呼喚聲響起。


    葉小天吸了吸鼻子,趕緊擦掉眼淚,卻感覺鼻頭還是發酸。


    他被徐小受說動,卻再找不回修道的初衷:


    「說好的"四子四子,走一輩子"呢?」


    ……


    南冥鯤躍,化而為鵬,扶搖九天。


    近海處一具黑紅配色的霸氣星紋天機傀儡停駐,腹腔打開,跳下來一個女孩。


    她身著白衣,眼蒙黑帶,赤足彎腰,踩著冰冰涼的海水,在沙灘上拾撿著貝殼。


    身後機艙之內,傳出了徐小受模糊的聲音:


    「意義……」


    「沒有意義……」


    魚知溫抬起頭來,嘴角微微勾勒,她知道徐小受的意思,不是沒有意義。


    海浪的歌聲在歡呼,暢訴大海自由新生之意。


    淺灘上貝殼還沉默,沉默,是沒有意義嗎?


    「不!」


    機艙內徐小受斬釘截鐵的聲音傳出。


    魚知溫觸摸著海水,微微抬頭,任由黑色的海風捎動她的發梢,帶來潮濕的觸感。


    她摩挲著貝殼,將其投向前方。


    不受控的浪潮推著貝殼在走,再一次著陸後,沉默的貝殼也許就能找到意義。


    ……


    桂折聖山山腳遠處。


    天人五衰豁然抬起頭來,橙色麵具下三厭瞳目極速旋轉,陡地定格。


    他耳畔炸著重重的風聲、呼聲、驚議聲。


    他從人群路過,步向聖山,疼痛在大腦攪拌,他捂著頭顱,於混亂中駐足,感覺又遺忘了什麽。


    他記得自己還有一個隊友……


    對,徐小受!


    不,是淚汐兒!


    天人五衰皺眉,在碎片記憶中檢索什麽,找回了自我。


    他已不敢有隊友。


    他早將淚汐兒勸退。


    他打算孑然一身上聖山。


    「做點什麽呢?」


    人生,好像就是沒有意義的。


    他漫無目的走向聖山,隻知曉自己得去站一下場。


    他忽而定住,又回過頭,望向遠遠的鏡中人,想到了那一並過去,今卻杳無音訊的可憐蟲。


    「他們都回來了。」


    「黃泉,你怎麽還未歸家?」


    ……


    徐小受看著傳道鏡,就如同是看著五域世人,他知道現在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


    他繼續說著,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認識一個鬼獸朋友,一位紅衣前輩。」


    「鬼獸是好鬼獸,一生隻有一個夢想,找個窩安住自己就好了。」


    「紅衣也是好紅衣,一生隻有一個夢想,把鬼獸殺光就可以了。」


    一頓,他笑著道:


    「但有一天,我在紅衣的隊伍裏,遇見了一頭小紅衣?不,一個小鬼獸……」


    「我找尋秘密,追溯意義,後來發現所謂紅衣掠殺鬼獸,不過是為了奪取他們身上的力量。」


    「我那個紅衣前輩,斬道就擁有太虛之力——浩然正氣,他現今太虛與否,我不知曉。」


    「現在想來,我覺得他是一個可憐蟲,是一個實驗體。」


    徐小受指向四象


    秘境的方向:


    「我在那個地方手撕了一頭麒麟,它是聖獸,也是鬼獸。」


    「北槐針對我,其實不是要針對我,他要的是貪神——我身上的那頭鬼獸,他要的是吞噬之力。」


    「我不知道這些年裏,他們進行了多少試驗,剝奪了多少鬼獸之力,偽裝成太虛之力,安在誰的身上。」


    「我隻知道,像初代紅衣方問心,和想帶我入門的紅衣前輩守夜,像他們這樣還記得初心的,不多了。」


    五域沉默著聽完鬼獸的事,見著受爺攤開了手,回到了方才的話題:


    「那麽,聖奴追求自由的意義,是沒有意義嗎?」


    「不!」


    「有意義!」


    徐小受說過,他已算很純粹的聖奴,因為他也找出了自己的答案:


    「困在囚籠裏的從來都不止十尊座。」


    「紅衣的實驗體,白衣的外族人,聖神殿堂之外的半聖,以及正在路上等待成為這三種人的你們……」


    「大家,都是聖奴!」


    桂折聖山的諸聖齊齊望著愛蒼生,連九祭神使的表情都寫著焦急。


    但大家試圖以眼神令蒼生大帝發箭去製止徐小受,愛蒼生無動於衷。


    他還在聽,徐小受也還在講:


    「空談,沒有意義。」


    「追求虛無縹緲的理念,說那麽多也沒有意義。」


    「禮貌獻給微笑,道理講給敬者,尊重是互相的,當文明不管用的時候,還是得回歸野蠻……」


    「一個字,打!」


    徐小受望著鏡子,如是跨越一域,望向聖山。


    聖山上的愛蒼生不必去望風中醉的鏡子,大道之眼視下,一切毗鄰於側。


    五域觀戰者,在「打」字落定之時,已是聽懂了什麽,群情動起,目露期光。


    但見受爺一笑,擺著手道:


    「愛蒼生,不必說什麽阻隔道則、放逐罪土的屁話,九祭桂做不到,你也沒那個能力。」


    「我更不跟你耍什麽陰謀詭計,道穹蒼有句話說得很好,大家跳過過程,直接來到結果。」


    他指著鏡子,指向愛蒼生:


    「你,過來南域待著。」


    他指向自己,劃向天邊,遙點聖山:


    「我,過去死海接我師父。」


    旋即手指收回,拔出藏苦,隨手抖了個劍花,刺向傳道鏡,嚇了五域世人一跳:


    「這一切完,我接戰。」


    「來多少,殺多少;來聖帝,斬聖帝。」


    他劍砍了虛空兩下,像是在屠狗:


    「包括你這條愛狗。」


    「聽懂鳴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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