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


    隱約處琴音幽探,深瑟回響。


    越過陰凝泉川,來到寒海深處,順著寒流指引抵達寒獄,並成功找到目的牢房時。


    牢房門半敞著,幽藍色厚實的冰門口,正守著一位略顯眼熟的姑娘。


    她長著一張鵝蛋臉,正閉目倚著冰牆側耳傾聽琴聲,雙頰上兩個小酒窩盛滿了迷醉的笑。


    她的眼睫毛黑長而翹,膚白勝雪,吹彈可破,看上去不過二十芳華。


    一靠近,隱隱還能聞到那玲瓏有致的嬌軀,正散發著迷人的處子幽香。


    「黛兒姑娘。」


    月宮誨聲音柔和了些許,輕聲喚道。


    他認識這個侍女,之前荒山處提建議的時候,黛兒姑娘給的建議最多,也最中肯。


    末了,她還是第一個離開的,分明瞧不上空間戒指和靈闕的「賞賜」。


    一個侍女如此「高風亮節」,更不圖別的,隻是出於好心幫助了自己,這襯得月宮誨過後想想,都對自己感到羞愧。


    當然,他也不至於因此就去調查這位侍女,試圖深入了解她。


    之所以知曉黛兒姑娘的名字,不過是因為最後臨別時,有人叫了這麽一聲。


    月宮誨剛好記住了。


    「嗯?」


    倚在冰牆邊的黛兒姑娘顯然修為不大過關,安全意識也亟待加強,待得月宮誨出聲後,她才趕忙睜開眼睛。


    近距離看,才能見著黛兒姑娘的眼睛原來很大,蒙蒙色澤也很吸引人,水汪汪的像兩顆誘人的黑紫色葡萄。


    「是你!」


    黛兒姑娘見到外人,先是一慌,下意識縮了縮肩膀,可她背後是冰牆,已退無可退。


    旋即記起來了什麽,放下心來,好笑地掩住紅唇,眼裏閃爍著狡黠,道:


    「誨老,您也覺得我……嗯,我們的建議是對的吧,你果然來找奴姐姐啦!」


    聽雨閣的侍女果然夠放肆!


    這不禁讓月宮誨心頭頗生出了些異樣。


    因為若是在別時,走遍整個寒宮帝境,沒有侍女敢這樣調侃自己,她們連抬頭說話都不敢。


    這可是離公子的人……月宮誨無奈一笑:


    「黛兒姑娘冰雪聰明,老夫回去之後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來此求見……」


    「嗯,求見月宮奴……小姐……一麵,或才可進荒山。」


    黛兒姑娘連連擺手,小臉有些慌張。


    看得出來,她很想解釋幾句,這並不是她想出來的主意,是所有人集思廣益的結果。


    不能一個人背鍋。


    但似是轉念一想,同一個老匹夫講太多並沒有任何好處,還容易越扯越不清。


    名字被記住已經是恐怖的事情了,她不敢再多言,當下略有些尷尬地擺著手道:


    「誨老不必跟我說這些的,您進去就是了……」手往牢房口一指,遣人的意味十足。


    月宮誨順著望去。


    寒獄的牢房本來不大,但給月宮奴小姐準備的,卻極為寬敞。


    說它是一個牢房,從環境看倒不如說是一個陰屬性的洞天福地,內裏自有乾坤,比尋常靈址還要好。


    這麽望去時,透過半敞的冰牆,月宮誨甚至隻能看到一條甬道,窺不見內裏全貌。


    當然,寒獄看著雖好,絕非善地。


    這裏亦是破法之地,規則全亂,煉靈師在此,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且聖力、祖源之力都被遏製住後,陰氣入體,每喘一口氣都是折磨。


    月宮誨現在就很折磨。


    他的渾身力量被壓製了九成,連動用聖念都極為勉強。


    這還是在他以「探望」名義進寒獄,得了「通行玉佩」的前提下。


    月宮奴小姐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在這裏待了三十年,她得吃多少苦頭?


    「黛兒姑娘不是來看望……她的嗎,怎麽在這裏站著?」月宮誨收回目光,並沒有選擇孤身進入牢房,而是看向了麵前女子。


    「我在……」黛兒被盯得有些局促,「賞琴……」


    錚——


    牢房門口一靜。


    古琴聲便波折著從半敞的門間淌出。


    琴音已入佳境,聽不見半點深閨幽怨之情,而是從此前的幽泉叮咚之響,轉入錚錚肅殺之時。


    月宮誨閉上雙眼,放鬆心神,便覺自己被勾入了森羅幽林環境下的洪荒戰場。


    色調是晦暗的,陰翳的天穹下,有提戟長刺的盔甲騎士,有抗盾揮斧的巨人戰者……


    刀劍兵戈之擊,如裂瓷碎玉。


    幽魂哀怨之吟,似傷狼泣子。


    戰至最後一刻,雙方軍團殺到血流漂櫓,無成王敗寇,敵我皆死傷。


    於是琴音漸偃,月宮誨睜開雙目,悵然若失。


    「好一曲《傷南庭》,我仿已看到罪土血禍之根,若當年術祖不墮祟陰,不掌血樹,不契血世珠,想來這一段……唉。」


    搖搖頭歎息,月宮誨不再多言,伸手指向冰門道:「黛兒姑娘與老夫一道進去吧。」


    他並沒有多問這侍女在這裏的原因。


    想來要麽是得罪了月宮奴,要麽是探訪的人數有限製。


    月宮誨固然是第一次來寒獄看望人,卻知曉這些都無關緊要。


    他想帶,就帶了。


    「啊?」


    黛兒指著自己,表情卻有些閃躲,「不、不好吧……」


    「就當是給老夫帶帶路,走吧。」


    月宮誨不由分說道完,邁步走進大門。


    堂堂護靈殿殿令,壞一壞規矩帶個人怎麽了,寒宮帝境還能懲罰老夫不成?


    ……


    月宮奴的「牢房」確實很大。


    寒獄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冰之窖穴,挖在寒海的深處,溫度低得可怕,走在裏頭四處可見是粗糙的冰牆。


    甬道很長,七拐八繞還沒走到盡頭,路比往常好似翻了幾倍。


    黛兒姑娘很冷,跟在老者後麵,***在外的香肩即便微微扣著,也瑟瑟發抖。


    「黛兒姑娘覺得,月宮奴小姐的琴藝如何?」


    月宮誨一襲黑衫,外披長袍,很有長者風範,走在前頭有一搭沒一搭主動聊著。


    「那自然是……」黛兒縮了縮頭,小聲嘀咕著,「我怎敢評價,肯定是出神入化呀!」


    「黛兒姑娘也會彈奏《傷南庭》嗎?」


    「也、也會……吧。」


    黛兒說著偷偷抬眸,瞥了身前老者一眼,雙手不自覺抬起,含住胸抓住自己肩膀,仿佛想多遮住一些。


    她確實也很冷。


    寒獄冷,冰牆冷。


    這環境下誨老給人的感覺,也很冷。


    「前麵拐個彎就是房間,就能見到月宮奴小姐了……」黛兒趕緊岔開話題,說罷放下雙手,腳步噔噔噔加快了些,她已經看見了光。


    「哎喲。」


    可沒想到誨老突然停下來。


    她胸口和臉蛋一前一後撞上去,像是撞到了鐵板,隱隱發痛。


    「誨老你……」


    月宮誨轉過頭來,表情無悲無


    喜,淡漠至極道:「黛兒姑娘來護靈殿吧。」


    「什、什麽?」


    黛兒表情發懵,像是想到了什麽,後背和雙手死死貼在冰牆上,陰氣入體都不知,顫聲道:


    「護靈殿是、是有空缺……」


    「但我、我……我不配呀……」


    她都快哭出來了。


    窖穴甬道口昏暗的光投來。


    黛兒靠在冰牆上,就像一頭柔弱可憐的幼鹿,整張臉慘白,毫無血色。


    月宮誨表情依舊淡漠,伸著舌尖輕輕舔著唇角,平靜道:「不是任職,隻是來一下,便今晚吧。」


    「來、來幹什麽……」


    「沒什麽,老夫想聽你單獨為我彈奏《傷南庭》。」


    黛兒當場石化。


    月宮誨從寬大的袖袍中掏出一枚玉牌,彎下腰,塞到姑娘的胸口中,溫和笑道:


    「這是老夫的身份玉牌,憑此令可通行寒宮帝境,當然主要是能通行護靈殿。」


    「放心,陰神衛不會過問原因,見到你了,也隻會當作沒看見,記住今晚過來。」


    「莫要害怕,這是你的造化。」


    黛兒貼著冰牆滑落,屁股撲通著地。


    「誰在外麵?」


    便這時,拐角處傳來一道輕咦聲,聲如空穀幽雀,又似佩環脆鳴:


    「是黛兒麽?」


    「說了不用在外麵候著,來了便進來吧。」


    月宮誨拍了拍黛兒失神的巧臉,笑笑起身,表情一陣抽搐後,淚水就盈滿了眼眶。


    他哇一聲衝向拐彎口,甩著袖袍像隻醜猿咣咣跑進牢房裏,撕心裂肺叫道:


    「月宮奴小姐,老臣來看你了!」


    ……


    牢房。


    四麵依舊隻是冰牆。


    並無什麽特殊對待的特殊陳設,相反這裏布局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簡陋。


    除了幽藍色的冰桌之上,那張有點古樸味道,仿佛沉睡著仙靈的七弦瑤琴。


    瑤琴後邊,坐著一位身著素白長裙的女子。


    她身上亦無任何珠寶配飾,腰玉、項鏈、耳墜、玉簪……這些在侍女身上都能見著的珠寶配飾,她一無所有。


    三千青絲,如瀑垂腰,是見著來人非預想中的人後,她才抓起冰桌上樸實無華的烏木簪,象征性地挽起一個發髻,以示尊重。


    即便如此……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單是靜靜坐在瑤琴之前,已如墜於凡塵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所以,你隻是來要一枚傳聲玉簡,好去荒山求見阿離?」


    月宮奴纖手輕撫於古琴之上,臻首微搖,娥眉輕蹙,「可我靈念無用,不可篆刻玉簡,沒法應你所求。」


    她的聲音都如天籟,仿能讓人平心靜氣。


    月宮誨見涕泗無用,早已恢複平靜,卻依舊固執己見,掏出空白玉簡道:


    「老臣聖念尚且可用一二,能助小姐篆刻傳音玉簡,隻要一句話便行。」


    月宮奴抿唇而笑,不置可否。


    她的拒絕之意,想來不言而喻。


    這哪裏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情,這事兒本身就很僭越。


    堂堂護靈殿殿令,去求一個罪人要一枚玉簡,以此保他去見聖帝傳人後的性命安全。


    從阿離的角度思考……


    他當了這麽多年聖帝傳人,威嚴還沒樹起來嗎?


    竟是殺與不殺一個逾線者,都還要看一個罪人的臉色行事?


    哪怕這罪人,是他的姐姐?


    「阿離會不高興的,這玉簡無法給你,誨老請回吧,我要撫琴了。」月宮奴婉拒不了,索性直接拒絕。


    她的性格向來如此,直來直去,不會顧忌太多,哪怕此刻身墮寒獄。


    月宮誨麵色卻不大好看了。


    他自問給足了麵子,一口一個「老臣」,撲過來的時候還吃了不少鼻涕。


    隻要一個玉簡而已,一句話甚至隻要你的聲音而以,不答應?


    「老夫……」


    「不是"老臣"嗎?」


    月宮誨話還沒說完,月宮奴低眉撫琴,琴聲一震,已是多了些肅殺。


    「呃……」


    他尬住了。


    這麽敏感嗎,老夫態度都還沒開始轉變呢?


    可月宮奴顯然太明白他在想什麽了。


    這麽多年,她早已看慣了人情冷暖,這些前來看望自己的人中,鮮少有真心的。


    要不就是求,要不就是問,要不就是其他……總之各懷鬼胎,她輕笑道:


    「阿離隻是去自爆,還沒隕落吧?」


    「不想尊重我可以不必,以後也盡量別來。」


    「但請尊重一下月宮離,再怎麽說,我也都是他這聖帝傳人的姐姐。」


    這便是在趕客了。


    月宮奴自認為已經沒給多少好臉色看,倘若是個正常人,這會兒或怒或抑,都該拂袖而去。


    月宮誨沒有,表情扭曲過後,還想掙紮一下:「小姐,老臣是真心的,阿四真不能死在外邊,他是影子,現在情況太過嚴峻……」


    「你在和一個罪人談事嗎?」


    「呃……」


    「你想住我旁邊的牢房嗎?」


    「唔……」


    月宮誨表情陰晴不定,想爆發又不敢爆發,想再求下去又拉不下麵子。


    月宮奴是心善的,從來如此。


    他完全沒想到過,自己這一趟來,會吃一個閉門羹,幾乎是在被攆著走。


    可月宮奴哪裏隻是罪人啊?


    哪怕在寒獄待了三十年,她從小是被當作聖帝傳人在培養的,她才是正統!


    她的思維,本就是上位者思維。


    見誨老不動,月宮奴目光一挪,望向門外:「方才,是兩個聲音吧?」


    雖無靈念,月宮奴還有耳朵。


    她聽得出來之前門外有兩個聲音,好似還有黛兒的聲音。


    黛兒是她以前的貼身侍女,關係最要好了。


    在月宮離成為聖帝傳人後,便送往聽雨閣服侍弟弟去了。


    主要是罪人不配有侍女,黛兒在二人之間,卻可以起到一個傳話筒的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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