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年輕的華長燈!”


    同靈榆山頗具滄桑、成熟感的華大叔相比。


    這個在第二世界裏的華長燈,簡直就是稚嫩的小夥子。


    二十出頭的年紀,風華正茂,而聽其自喃之言,這個時期,他還沒開始屏風燭地的自囚?


    “勝之不武……”


    “該不會,這個階段,華長燈剛和八尊諳打完吧,我就說此戰定有貓膩,第八劍仙不可能輸!”


    “怎麽算輸,怎麽算贏?但話又說回來,華長燈不是因為侑荼上聖山,折遍滿山桂花,才被迫封於屏風燭地麽?”


    “侑荼老爺子行天七劍,梟了上上上上任聖神殿堂殿主的首,這才有了後續道殿主的出世,我沒記錯吧?”


    “我聽說的,可是侑老和鬼劍仙也戰了,打到昏天暗地,連神拜柳都成了斷株,二人最後簽訂契約,鬼劍仙三十年不可出山,侑老更不再出世……”


    “嘶,到底哪個為真啊?”


    畢竟涉及到了聖神殿堂的臉麵。


    這段過去,同華八之戰一般,在大陸也為秘辛,沒多少人知曉。


    有人從過去的討論中抽離出來,驚訝於他們這些觀戰者身處第二世界,居然可以不受幻劍術影響,還能彼此交流。


    笑崆峒對第二世界的把控,可以說已妙到毫巔。


    其劍之力,該是分毫不落的,全部灌輸到了華長燈身上。


    那麽聖帝華長燈,能夠接得住參月仙城大師兄這傾力施為的一劍“斬年少”麽?


    “嗤。”


    昏暗的環境下,燭蠟滋燃,燭火搖曳。


    華長燈酒醉過後,倚著斷柳,垂首而坐,看上去像是沉沉睡去了。


    眾人已讀出了笑崆峒一劍的用意,不可謂不陰險:


    “若想斬華長燈於繈褓之時,其人置身天梯之上,或需對上五大聖帝世家,風險太大。”


    “再要年少,華長燈或許不如此時戰力強,但卻時刻保持清醒,有可能跟未來的自己溝通上,意識到什麽。”


    “隻有此刻,自怨自艾後的醉酒狀態,沉睡前注意力還全在此前的華八之戰上,對未知危險毫無提防——這個時期,才是華長燈最弱的時期!”


    可是……


    這,就已經是最弱的了?


    不少人反應過來,笑崆峒既然出劍,不可能隨意挑選所謂“最弱期”,該是有所籌劃。


    而第二世界·斬年少,挑來挑去,挑出的華長燈最弱期,也有這麽強……


    這就是上一代七劍仙的含金量嗎?


    “嗡!”


    昏暗之地,忽生劍鳴。


    虛空之外亮起一抹銀光,與這方世界格格不入,所有人頓時意識到,笑崆峒的劍,該是從未來斬至了。


    “來了!”


    眾人翹首以盼。


    卻見屏風燭地的華長燈,根本毫無察覺,昏昏沉沉,醒不過來。


    “快看,是崆峒無相劍!”


    銀光洞破碎流,一刹仿若永恒。


    從裂縫之中寸寸探出劍身的崆峒無相劍,外相為劍,內相有如一根脊骨,虛幻通透,鋒銳逼人。


    此劍,集笑崆峒數十年蘊養之劍念,力量凝成實質,劍念流成液體。


    自參月仙城成立後,也隻在虛空島戰顏無色,以及後續守護參月仙城時,現過兩次世。


    世罕敵手,其餘時間裏,笑崆峒根本沒有機會使上,此刻可以說是傾力而出,給足了前輩尊重。


    劍身掠空,每出一寸,音爆千裏,將桂折高空,蕩出重重黑洞。


    其速,卻要快過音速,轉瞬而至!


    眾人隻一恍神,見本還在千裏開外的崆峒無相劍,已狠狠釘至,釘向斷柳下垂首閉目的華長燈頭顱!


    “要成!”


    銀色的劍念液滴,隨劍身去勢,略濺虛空。


    隻是失了崆峒無相劍的牽引,那飛濺的一滴劍念液滴,餘力蕩開,已能絞碎道則。


    可想而知,裹挾了全部劍念力量的崆峒無相劍,真要刺中華長燈,聖帝也難抗衡。


    “呼……”


    卻在此時,古桌上殘燈,隨風燭火一晃。


    斷柳下垂首的華長燈,霍然抬首,雙目睜開——為時已晚,崆峒無相劍,剛好點中他的眉心!


    “死!”


    觀戰者中,已有人麵色漲紅,激昂喊出此聲。


    可被崆峒無相劍點中的華長燈,隻是眉間皮肉微微往下一凹……


    劍勢,便被阻了!


    “怎麽可能?”


    笑崆峒此劍有多強,從各般細微之處,已可見一斑。


    華長燈修肉身?


    可便是聖帝肉身,斷也不可能止得住這般剛猛徹神念一劍啊!


    “謔……”


    屏風燭地,伴生輕響。


    是時桂折聖山萬裏虛空,蕩開無形力波,那似是至剛至猛的兩股力量對峙所致。


    一為崆峒無相劍,大家知道。


    但是,另一股力量呢,來自哪裏?


    根本看不見,隻是力波甫一拂掃,整個世界,都被崩出了蛛網般的裂紋!


    “第二世界,要被蕩碎了?”


    靈榆山被帶入此地的觀戰者,各皆麵目生疼,像是被千刀萬剮了,分明是受了餘力波及的老罪。


    笑崆峒身形終於凝聚。


    他已目眥欲裂,雙手同鉗崆峒無相劍,頂著華長燈眉心,死命往下懟。


    “嗤……”


    血色飛濺。


    有人看見幽青色的血液,從劍尖中被刺出,高高濺於半空,又被劍念的銀光絞碎。


    “見血了!”


    可還沒來得及歡喜。


    正是這一滴魂血的出現,華長燈仿才酒醒,其雙目中幽光熹亮,匯於眉心處。


    瞬息之間,那被刺中的位置,化為血色般的殷紅!


    “不是血……”


    觀戰者間,古劍修本就不少。


    隻一眼,大多都看了出來,這是鬼劍術禦魂詭術的一部分,紅字鬼簽!


    “透道·力貫時空!”


    笑崆峒叱聲爆喝,雙手死命往下壓。


    其身後、其劍身之周,空間陡地扭曲,又轟然爆碎。


    可是……


    “力尚可,判斷亦精準。”


    “可惜,底子畢竟差了點。”


    酒醒之後的華長燈,分明已不再年少,似完全契通了未來。


    他的眉心處紅字鬼簽位置,伴隨此聲,頂著崆峒無相劍的劍尖,緩緩探出一抹幽青色鋒芒。


    一柄劍!


    一柄無可名狀之劍!


    頂著劍念澎湃巨力,頂著笑崆峒三十多年來底蘊,節節推出,崆峒無相劍劍身扭曲,寸寸逆退。


    “嘶!這……”


    所有人頭皮發麻。


    都看得出來,笑崆峒已盡全力。


    華長燈卻未用狩鬼,狩鬼分明還在他身側桌子之上,正伴著銅燈呢!


    那這劍,又是何劍?


    “劍鬼?!”


    笑崆峒一顆心沉入穀底。


    他知劍鬼三劍,卻也從未親眼見過劍鬼為何物,不曾想這劍鬼三劍其中之一,可從紅字鬼簽中出來?


    “劍念磅礴,底蘊深厚。”


    “其實你之實力,已可淩駕當代諸劍仙之上。”


    “可惜了,我劍鬼修成之後,意鬼護體,護的不止當下,還有過去與未來……偷襲,注定是無用功。”


    華長燈唇角翕合,身形紋絲不動。


    他依舊後背倚住斷柳,單肘挎於左膝之上,姿態散漫,不改半分。


    而崆峒無相劍,已隨聲被其紅字鬼簽中一劍意鬼,完全推開,不得再寸進半分。


    三尺意鬼,盡顯崢嶸。


    劍身同狩鬼一形,模樣不差半分,卻伴多有不盡怨魂纏繞,不知是多少人的紅塵一生。


    若說笑崆峒三十年劍念底蘊,是站在八尊諳肩膀上,於和平年代聚沙成塔,緩慢養成。


    華長燈劍鬼三劍,同樣的劍齡,卻是開天辟地的新道,不止養,還有殺,還沉澱了竟聖帝境界一路走來的所有靈魂一道、古劍術一道的感悟。


    “劍開玄妙,你是見不著了。”


    “但能得見意鬼,當世年輕一輩古劍修中,你已稱得上是首屈一指。”


    華長燈一言落罷,沉沉閉上雙眼。


    轟!


    整個龜裂的第二世界,險些被炸碎。


    觀戰者如遭雷擊,劇痛不已,卻發覺自己並沒有被彈出桂折聖山,相反,再入幻境?


    “不……”


    “不是幻劍術!”


    桂折聖山坍塌,屏風燭地紋碎。


    天光被夜幕遮蓋,青冥裂出鬼眼,幽光漫灑大地,此世,赫然已置酆都!


    漫山遍野,拔升嶙峋怪石山,長出枯瘦醜相樹,大地一分為二,一半滾滾燒起熔岩,一半哢哢合凍冰霜。


    冰火之獄下,華長燈看似倚身斷柳,意卻遁入入青冥鬼眼之中,高屋建瓴,睥睨往下。


    “令此:酆都意鬼,冰火之獄,敕十殿閻主,鎮崆峒無相。”


    轟!


    一聲敕下。


    笑崆峒膝蓋猛地沉跌,渾身骨骼龜裂,單是氣勢鎮來,就險些被鎮得倒地。


    他七竅溢血,艱難抬首,不可置信地望向天空。


    但見青冥浩瀚,陡從虛天之上,環著他降下十座巍峨古老的森羅大殿。


    大殿之上,或抗大刀、或提大劍、或擎巨槍、或纏鬼鏈……十尊身披魂盔,體型百丈,腳踩骨龍,肩披紅氅的鬼王,悍然降臨。


    “十殿閻主,得令!”


    十聲匯於一聲,振聾發聵。


    觀戰者驚爆眼球,耳膜都給震裂,渾身雞皮疙瘩立起的同時,隻覺看一眼,都有死意橫生。


    下一息,冰火之獄向內坍塌、縮陷,轟然箍住笑崆峒所處時空位麵,將之放逐於原地,不可匿逃。


    “鎮!”


    十殿閻主高舉兵器,座下骨龍嘶鳴。


    環於笑崆峒身周,十座堪比大山的森羅古殿,同樣往內坍塌、縮陷,直接轟在了笑崆峒身上。


    “噗!”


    哪怕崆峒無相劍一劍搶先鎮落,化出護身結界,試圖力拒十殿環縮。


    隔著劍念結界,十殿如十劍,笑崆峒身在其中,感受到了莫劍術、透道等力量,他被轟得仰頭高噴鮮血,頭暈目眩。


    神思一恍過後,知是戰時,不可昏迷,強行讓自己清醒回來。


    十殿閻主,卻駕馭骨龍,高舞兵器,分明已欺身而至!


    “嘶嘶嘶……”


    “桀桀桀……”


    “嘎嘎嘎……”


    各般慘笑聲間,魂鏈甩出,捆住了笑崆峒的靈魂,狠狠往上一拔,嗤啦間拔得人靈肉分離。


    大錘拋飛,擊中失控的身體,粉胸碎骨,穿體而過,血染長空,慘不忍睹。


    長刀劈砍,巨劍橫脖……


    重槍擎甩,雙斧叉至……


    “哈哈哈哈!”


    笑崆峒吃痛,居然肆意長笑,笑得觀戰之人不寒而栗。


    絕境!


    妥妥的絕境!


    這是,回光返照?


    在一派錯亂的靈榆山、屏風燭地之間,笑崆峒卻徹底放飛了自我,將自己獻給了古劍道。


    “惶煌大日兮劍起,凜凜寒風歌我意。”


    “是可同眠葬此身,不若清明演靈戲。”


    九天降下縹緲歌吟,萬眾駭矚之間,但聞劍辭聲動,崆峒無相劍亦作璀璨銀光,是為絕唱:


    “天解·崆峒無相!”


    咻然一聲間,笑崆峒遁形於無。


    崆峒無相劍卻嗡鳴長震,劍念如水波擴散,頂破冰火之獄的放逐,撐爆森羅十殿的桎梏。


    一抹銀月,高懸酆都。


    而後,青冥破開裂縫,略顯虛幻、又帶真實的參月仙城,轟然而降。


    仙城立於雲端,縹緲雲煙作道。


    城中規劃有九,九城化為九劍,九劍合為一陣,祭陣成道,道為劍骨。


    “孰可與戰?!”


    笑崆峒放聲於世,化為千丈巨像,腳踩仙城,淩駕酆都,他雙手高舉過頭,從顱頂之上,聚力一拔。


    隆!


    參月仙城意象應聲粉碎,化為無盡劍光,參差交互,銀光如蛇劃破夜空,神偷匯入巨像之體。


    笑崆峒巨像抽出脊骨,拔出巨大化的崆峒無相劍,一劍猛地下劈。


    “砰砰砰……”


    冰火之獄粉碎。


    橫劍再行環掃。


    “轟轟轟……”


    森羅十殿炸毀。


    時值此刻,十殿閻主已生戰栗。


    這個瘋子古劍修,天解之後,如斯恐怖?


    可還沒得逃匿,巨像笑崆峒敕劍一送,崆峒無相劍化有為無,置入大道。


    “殺殺殺!”


    不見劍身,劍光四縱。


    十殿閻主盔甲炸碎,分崩離析,哀嚎中被斬成無數碎段。


    “鎮!”


    巨像笑崆峒,雙手一合,再握回崆峒無相劍,猛地往下一杵。


    咚——


    這一劍,似戳在了觀戰者的心神之上,震得人魂意驚蕩,駭色上臉。


    此劍,欲鎮穿酆都。


    可至此,笑崆峒似也力竭。


    全盡畢生力的一劍,足足插了三次,才將這環於第二世界之上的酆都意象鎮穿、斬破。


    “華……長……燈……”


    巨像笑崆峒,持劍凝向虛空鬼眼,手腕一翻,崆峒無相劍,再要撕天。


    這一戰,他要圓夢!


    ……


    咻!


    一抹輕響,響於觀戰者耳畔。


    混亂、爆破、震蕩,歸於此聲,漸次淡去。


    意鬼一劍,搶先巨像笑崆峒一步,穿其胸而過,將之天解之相,強行打碎。


    “噗!”


    笑崆峒張口高噴鮮血。


    得益於天解後大道增益,他殘軀勉強接回。


    此時天解被打破,他被打回人類形態的原形後,渾身上下,卻也隻剩個血人形象,手腳發抖,提劍都難,他已油盡燈枯。


    咻!


    異響再現。


    依舊是一劍意鬼,從遠空破開,毫無任何遲滯地撞飛崆峒無相劍,從笑崆峒本軀之中穿過。


    “噗!”


    血染半空。


    時間仿若遲緩。


    笑崆峒在血幕之中看到了天。


    如此渺茫,如此廣袤,如此高不可攀……


    一劍意鬼,蕩飛崆峒無相劍,刺穿笑崆峒,又洞入時空碎流,又回到了起始點。


    至此,於旁人觀來,笑崆峒已如斷線風箏,殘軀拋飛而去,崆峒無相劍無力離體,發出不甘嘶鳴。


    咻!


    卻還有第三次輕響。


    仍舊是一劍意鬼,在無數觀戰者瞳孔之中放大,於笑崆峒身前至後,不由分說,裂顱而過。


    “……”


    世界,終是重歸安靜。


    酆都意象消失,鬼眼跟著隱去。


    屏風燭地前,古桌一張、銅燈一盞、狩鬼巋然不動,華長燈也還是單肘挎於膝上,背倚斷柳,散漫姿態,半分不改。


    他麵上無悲無喜,望著笑崆峒從桂折聖山之上,被斬得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淵,望著崆峒無相劍不甘長鳴,伴隨而去,卻也無力回天。


    三十年劍念終是斂聚不住,在虛空之中波散而開,青冥於是降下淚雨。


    華長燈重新閉上了眼,垂下了頭,將時間歸還給過去,為美夢畫下了句點。


    鏡中花、水中月,此間過去,皆如泡沫幻影,一切似都不曾發生過,唯旁觀者所見、所聞,或顯真實:


    “你想見的意鬼,你見到了。”


    “你想要的人,一個,都要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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