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識徐小受?”


    這句話,曹二柱卻是萬萬不敢說出口。


    今日他對陌生人說話的份額,已經完全超標,怎麽可以再暴露出這麽重要的信息?


    曹二柱再蠢,也知道當這話問出口時,敵人就會獲得很多自己的情報了。


    比如自己認識徐小受,雖然並不認識……


    比如其實是八月妹子認識徐小受,但八月是誰,對麵姑娘估計也不知道……


    呃,好像這些都不重要?


    確實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個魔女會使用特殊“圖紋”,是老爹說過腦子很聰明的那種人。


    她能想到的,絕對比自己多得多。


    說多錯多,不說沒錯。


    曹二柱驚立而起後,千言萬語,歸成了一個自認為是磅礴大氣的字:


    “滾。”


    他,有點問題……魚知溫覺得自己這個結論,該是沒有出錯的。


    可當她再想要出口說話時,對麵那個大塊頭,氣勢又變得極為強悍,接著補充:


    “否則,死。”


    依舊甕聲甕氣的。


    雖然他的氣勢很強,實質上完全匹配不了這句話的霸氣,還有著那種偷穿大人衣服的格格不入之感。


    魚知溫星瞳一轉,沒有從瑰斕上探查到半分危機。


    也就是說,這個人對自己,還是沒有半點殺意。


    ——一次口頭威脅?


    “我認識徐小受,他是我的朋友。”在越發凝重的氣勢威壓下,魚知溫搶著開口。


    她賭能以紙墨留下“徐小受”之名者,絕非敵人,畢竟正常人怎會將敵意留有外表?


    這個大塊頭或許也不是前輩,隻是偽裝出來的;他對自己的戒備,更隻源於陌生。


    這種刻意保持的距離感,魚知溫很熟悉。


    曾經的她,也差不多是這樣,還總以輕紗遮麵示人。


    說白了,就是害怕交流,所以拒絕交流。


    但如若有共同朋友的話,說不定就是兩個不想交流的人,也可以溝通一番。


    果不其然,當這句話出來的時候,“大塊頭前輩”那種偽裝感消失了。


    魚知溫能清晰看到對麵眼神裏閃過了欣喜。


    然很快,那種欣喜失去,替換成了濃濃的戒備。


    “俺不想重複第三遍。”


    曹二柱在瀑布下背負雙手,儼有一派宗師的高手風範。


    他內心其實已七成相信了這個魔女也許真知道點徐小受相關的信息。


    他也渴望知曉更多八月提過的這人。


    可老爹說過,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他曹二柱不會主動去害人,防人之心卻不可無——再聊下去,真會出事!


    魚知溫不由心生一種無力感。


    她總算明白當年自己在聖山上拒絕了跟那麽多人的交流,對方是種什麽心情了。


    這個大塊頭,竟比自己還膽小!


    魚知溫不再從徐小受的角度出發,這會讓對方的抵觸心理更重。


    她當然也不會就此離去,而換了另一個問題,輕聲問道:


    “前輩,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可否借您的位置一用?”


    位置?


    曹二柱左右環顧了下,最後低頭,看到了腳下的石墩子。


    要這個位置幹嘛?


    不行!


    他沒有說話,隻是搖頭,眼神無比堅決。


    魚知溫已差不多堪破了對麵外強中幹的偽裝,自然能輕易讀懂其神態語言,突然就感到有些好笑。


    原來有時候,表情真很容易反饋出一個人的心理。


    這個大塊頭,好像戒備了,又好像沒有戒備?


    “前輩,小女子訪山至此,已費了一天的時間,隻差您腳下這塊石頭,就能煉就大陣了……”


    “總不能現在退去,功虧一簣吧?”


    “對了,我是一個靈陣師。”魚知溫補充了句,見對方無動於衷,便知曉他不知道靈陣師和天機術士的區別。


    真是山間野人,不諳世事?


    “怎麽辦……”


    曹二柱此時難為極了。


    這個姑娘,真要用他為數不多的形容詞去形容的話:彬彬有禮,落落大方。


    且她也說了,是浪費了一天時間訪山到這,若被自己喝退,就是一日功夫白費。


    青原山又非自己的家。


    這占山為王,拒絕外人到來,搞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一個壞人……


    啊!


    好煩!


    為什麽她不是出言不遜的那種人,那樣就可以把她當成野豬殺了!


    “好吧。”


    曹二柱心理掙紮了好一陣後,隻能無奈往側邊挪步。


    “謝謝。”


    魚知溫星瞳一亮,笑吟吟踏水走去。


    她還是存有幾分戒備,提防著這大塊頭暴起傷人。


    哪曾想,曹二柱見她走來,如避瘟神般往側邊一挪再挪,一躲再躲。


    最後,他繞著石潭,躲到了桌子旁。


    兩人交換了位置。


    魚知溫:“……”


    我有那麽可怕嗎?


    她意識到這個大塊頭心理年齡或許比自己還小,於是無有顧忌,一拍星盤。


    “瑰斕,式!”


    珠璣星瞳一亮,璀璨若有銀河。


    嗡的一聲,瀑布下天機道則,如同萬千蝴蝶飛舞而出,勾勒出繁而美的圖畫。


    天地靈氣呼嘯著,從四麵八方匯聚。


    小石潭中的龍魚跳出了水麵,雀喜地捕捉著靈的氣息……


    樹叢中冬伏的野獸如沐春雨,漸次蘇醒,發出一聲聲慵懶而舒適的遠鳴……


    整個青原山動起來了。


    藤木花鳥,石水雲風,通通成了有跡可循的天機道紋的一部分。


    它們夠成、組建、化作了一座看似有形,實則無形的天地大陣。


    魚知溫訪山一程,訪得太細致了。


    她甚至用不著勾勒盡數的三十三道人為天機道紋,隻用了九道。


    三十三天紡星羅紋陣,在天地道法交匯之下,便快速成型!


    “好厲害。”


    曹二柱看得癡呆。


    他從未見過這般絢爛、這般強大的靈陣之術。


    本來到了桌子前,他是想要在不暴露空間戒指的前提下,搬走八月留下的東西。


    但當那姑娘開始布陣時,連他都覺得青原山在雀動,在歡欣,在變得更加美好。


    靈氣、生命、大道……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更本質的方向歸締!


    這種情況下,山間野夫扛著書桌噔噔狂跑下山的畫麵,實在是太破壞美感了。


    曹二柱因此沒有動作。


    他同時覺得,那魔女也許不是壞人。


    壞人是沒有這種氣質的,更無法如此貼近自然。


    老爹說過,自己有澄淨的道心,所以能很好的與大道共情,進入悟道狀態。


    方才那一刻,曹二柱就悟道了。


    但他悟出的不是力量,是透過本質看到了青原山在煥發榮榮生機。


    這一切,是那仙女帶來的!


    “其實可以交個朋友……”曹二柱隻猶豫了一下,便搖起頭否決了這個想法。


    他覺得這或許還是假象。


    因為善良是可以人為偽裝出來的,自己依舊不能過多說話,防止被人拐賣。


    煉靈界,太可怕了!


    當青原山大陣的締造進入末期,那姑娘身上瑰麗的圖紋漸次消失時……


    曹二柱沒敢破壞這份美好,於尾聲中小心翼翼扛起桌子和壓住東西,往遠處小步跑離。


    她不走,俺走。


    總行了吧?


    魚知溫一邊布陣,一邊還注意著大塊頭的動靜,察覺到他略顯笨拙的動作後,眸底閃過複雜。


    “赤子之心……”


    她算找出來了一個詞,可以完美形容這個年紀約莫大不了自己幾歲,心理年齡更為稚嫩的大塊頭了。


    這不就同桂折聖山上,還未對規矩中的一切生出抵觸心理的自己一個模樣?


    隻不過……


    今時今日,自己已走下聖山,沾染了人間的煙火。


    但這個人,依舊澄淨得如同小石潭中的那汪清泉,還保留著真正的先天一炁。


    看著他,就像是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抱歉,初來乍到,源於警惕,我欺騙了你,其實我不是靈陣師,而是天機術士。”魚知溫忽然開口。


    曹二柱扛著桌子,聞聲腳步一頓。


    他沒作任何回應,隻是抿了抿嘴後,繼續邁步往山下走。


    “我也不叫餘星星,我叫魚知溫。”


    後方瀑布再次傳來聲音,曹二柱二度駐足。


    他能感受到那姑娘傳遞過來的善意,忍了許久沒有忍住,回過了頭,“俺也說謊了。”


    “我看出來了,你不是前輩,你其實大不了我多少。”魚知溫星瞳閃爍著光。


    不止是這個……


    曹二柱微微搖頭,感覺謊言太多,內心愧疚,無從說起。


    “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地方,有緣再見。”魚知溫騰出手來揮了揮。


    不用道歉,俺才應該道歉……


    曹二柱嘴唇張了張,但這該死的話就是說不出口,跟真的啞巴一樣。


    他憋了好一陣,才憋出了聲:“那,再見。”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這個人認識徐小受,魚知溫真無法直接放他離開。


    她暗自懺悔著,在為自己的墮落,為自己已學會利用善良,而感到羞愧。


    因為話到這個份上,她知曉如若是以前的自己,也該什麽都被套出來了。


    “俺叫……”


    一頓,曹二柱腦海裏閃過了自己的另一個名字。


    那是老爹留給自己出門在外對付陌生人所用的,叫做洛石頭。


    洛石頭扛著桌子,撓了撓頭,誠懇道:“俺叫曹二柱。”


    “嗡!”


    青原山大陣陡然一顫,靈氣一紊,大陣險些締結失敗。


    ——魚知溫手抖了。


    曹二柱?


    她知曉這個名字!


    換做是先前,她還真不會注意到這樸實無華的凡人名字。


    但天組行動都從四象秘境打到玉京城,好像也打到常德鎮的那邊了。


    一切,都在針對徐小受!


    道殿主是沒告訴自己來青原山締結三十三天紡星羅紋陣是為什麽……


    在自己的演算之下,徐小受出現在青原山的概率也不大,曹氏鐵匠鋪才是重點……


    但這是道殿主的安排!


    魚知溫不敢有半分鬆懈。


    她感覺,這陣最後轉來轉去,有可能真會被拿來對付徐小受。


    因此,魚知溫提前準備了許多。


    包括此陣怎麽破,如何在半聖操縱的天機陣下進行私密溝通,叛離聖神殿堂的後果,如何應對道璿璣的憤怒,常德鎮的情況以及曹氏鐵匠鋪的秘密等……


    這等準備之中,於最後無聊時翻閱資料看過的曹氏鐵匠鋪中相關情報中,有這麽微不足道的一條,提過一嘴:


    魁雷漢有一兒一女,女兒早夭,死於難產,兒子平凡,其名二柱。


    “曹二柱……”


    “他,是魁雷漢的兒子?”


    頭腦陡生風暴,魚知溫似是想到了什麽,臉色都變白了:


    “曹二柱在青原山……”


    “這裏還有紙條寫著‘徐小受’的名字……”


    “我又被莫名其妙派到這山來,布置三十三天紡星羅紋陣……”


    魚知溫細思極恐,要被嚇壞了。


    若徐小受最後沒來青原山,那還好說。


    若他真的來了——聖奴一行人中本沒有他,若他最後還出現,還來青原山!


    那豈不是說,道殿主在那一夜給完自己天機手臂作研究時,就已算準了徐小受會出來,和他最後的落點?


    他看似全力追捕,費心費力滿界滿城地搜人,其實是在趕豬?


    “而我,就是抓捕徐小受的最後一手,現在正在紡織天羅地網?”


    思緒至此,魚知溫瞳孔都在放大。


    她驚異自己為何提前沒有想到這些時,忽然想起了那天機手臂。


    一路之上,但有閑暇,就連訪山途中,她都在研究道殿主的驚歎:


    “徐小受的傑作,天和地的距離。”


    ——也就是那條天機傀儡手臂!


    道殿主,用徐小受的一條手臂,堵住了我往戰局方向的思考,讓我一心一意專注於去埋葬徐小受……


    魚知溫陡然渾身無力,遍體生寒。


    她寧願相信自己多疑了,畢竟徐小受現在該在養傷,也不願意相信道殿主不僅全部能算中,連人性也能利用起來。


    但不管如何,這一瞬,魚知溫對青原山大陣,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情緒!


    她甚至想要炸掉這座大陣,碾碎訪山一路所見的美好,將青原山親手夷為平地。


    如此,徐小受就算最後真的來了,他所處的位置也不是青原山,而是青原山遺址。


    這,也就從某種意義上,脫離了道殿主的掌控?


    “可我若這麽做了,道殿主也該意識到我意識到了什麽,他的變化,絕對比我的要快……”


    “他甚至有可能已經準備好了我意識到這些後的下一步,而我,連他準備了什麽都猜不出來……”


    “所以,保持不變,或許才是最好的……”


    魚知溫最怕道穹蒼了。


    從小時候上課就怕,比怕師尊還怕。


    可從來沒有哪一刻,她如此深刻地意識到,神鬼莫測道穹蒼的恐怖程度,竟至於斯!


    這太讓人絕望。


    他布的局,好像被人發現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因為你永遠猜不到,你所猜到的,是不是他想讓你知道的。


    放飛的意識、渙散的印決、崩潰的情緒……


    在珠璣星瞳聚焦到遠方那個大塊頭漸行漸遠的身影上時,魚知溫腦海中靈光一閃。


    “變數!”


    天機術士,最怕變數。


    自己就是道殿主教出來,怎麽都不可能逃出他的算計。


    但魁雷漢的兒子,情報說是平凡,一番接觸下來,更像是赤子之心。


    聯想到他方才給到自己壓迫感的那種“勢”,這個人應該不簡單才對。


    他,有沒有可能是一個變數?


    如果徐小受來了青原山,遭逢大難。


    自己會是那個幕後黑手,曹二柱能否成為破局之關鍵?


    思緒至此,魚知溫手上動作穩住。


    在快速締造完青原山大陣後,她飛身趕往了那道消失在視野中的抗桌大漢身影。


    “曹兄留步!”


    “徐小受有大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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