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人的海灣,急浪拍打著礁石,一個人影正在峭壁上艱難攀爬。


    夜色陰沉,天上無月無光,攀爬者的力氣快要用盡了,但他不能停。上麵或許沒有他想抓的人,但下麵一定是巨浪深淵。


    筋疲力竭前的最後一秒,那人影終於爬到了峭壁上麵,一個翻身,呈大字型氣喘籲籲——卻不是仰麵朝天,而是俯趴向地,像極了累癱的小獸。


    胡靈予絕望地閉上眼,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一個臨時被抽調過來的文職人員,怎麽就走到了這步田地。


    小胡啊,今晚行動大隊那邊的布控天羅地網,你就是去外圍的外圍的外圍搭把手——綜合行政辦公室直屬領導這樣說。


    小胡啊,你就負責這台監控車。放輕鬆,這個位置離犯罪集團的據點很遠,正常來說都不用布控——行動大隊監控組同事這樣說。


    你那個監控點就是擺設,但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真監控出來點什麽,匯報就行,你可千萬躲遠點兒——大學四年室友兼現任同事、獸控局行動大隊隊員黃衝這樣說。


    胡靈予在各種叮囑中感受到了滿滿的同事愛,然後這些flag一個接一個的實現了。


    犯罪分子蹤跡竟然真的出現在他的監控範圍內,想通訊匯報,通訊係統被不明原因幹擾,想跑腿匯報,離他最近的布控點也要繞過大半個島。


    作為獸控局一員,胡靈予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行動隊同事們奮戰數月,卻在收網這刻功虧一簣,當下心一橫,棄車追了過來。


    獸控局,全稱“野性覺醒獸化分類風險預防控製管理局”,負責一切和獸化覺醒者或獸化犯罪有關的事件。


    海風潮濕鹹澀。


    胡靈予緩過氣,正要起身,耳朵忽然動了動。有聲響,而且是越來越近!


    犯罪集團的人嗎?


    胡靈予沒時間多想,立刻趴回地麵。漆黑夜色裏,什麽都看不清,隻聽見詭異窸窣聲,像一些不可名狀的事物在起變化。


    短短片刻,胡靈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隻赤狐。


    毛茸茸的小獸“呲溜”躲到一塊石頭後麵,棕紅色的蓬鬆尾巴緊緊收在身底,生怕露出馬腳。


    不想它剛藏好,就被人捏著後頸提了起來。


    赤狐驚恐地“嚶”了一聲,可在看清對方後,眼裏的驚恐就變成了驚喜:“嚶嚶(路隊)——”


    拎著小狐狸的男人二十五、六歲,腰窄腿長,一雙笑眼,眉宇清澈:“我可聽不懂狐狸語。”


    男人鬆手,赤狐輕巧落地,短短一瞬,變回人形,佩戴著的手環隨著身體變化為他噴塗出一體成型的戰鬥服。


    “路隊。”胡靈予壓低聲音,卻壓不住鬆口氣的興奮。


    路祈,獸控局行動大隊有史以來第一位鹿科隊長,以絕對的能力令豺狼虎豹、猛禽毒蛇等一眾科屬凶猛的手下心服口服,和胡靈予同歲,甚至是同校同期,卻是文職科員小胡同誌隻能仰望的存在。


    “我在監控上發現異常,但通訊信號都被屏蔽了,”不等路祈問,胡靈予便語速飛快地匯報,也不怕得罪行動隊了,直截了當給出自己的判斷,“你們的定位可能有問題。”


    如果部署的包圍圈準確,胡靈予不相信那幫家夥能衝破層層封鎖逃到這島的另一端。尤其他們逃跑還不忘屏蔽信號,足見準備之充分,應對之從容。


    路祈靜靜聽完,沒說多餘的話,隻問:“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胡靈予抬頭,望向不遠那處更高的峭壁。


    路祈:“你確定?”


    胡靈予:“我能聞到他們的味道。”


    “好。”路祈輕輕按上胡靈予的肩膀,“待在這裏別亂跑,剩下的交給我。”


    路祈的身手遠比胡靈予敏捷得多,轉瞬,已消失在黑夜的浪聲中。


    胡靈予抬手摸著自己剛被按過的肩膀,有幾秒的出神。他似乎明白了為何行動隊那些野獸般的家夥會去聽一頭梅花鹿的話。被那樣一雙溫柔的眼睛望著,被那樣一個美麗又強大的存在信任著,是善是惡都想交心,是人是鬼都想賣命。


    交出接力棒的小胡同誌徹底踏實下來。


    其實路祈的叮囑都多餘,他是別無選擇才隻身追到這裏,現在有路祈了,作為一隻柔弱的小狐狸當然要乖乖藏起……


    “咻——”


    一個黑影從遠處倏地竄過去,速度極快,要不是胡靈予的聽覺準確捕捉到了動靜,都要懷疑是自己眼花。


    那黑影去的是和路祈一個方向,如果是敵非友,不就等於隨時會發現路祈在追蹤,甚至從背後襲擊?!


    胡靈予呼吸一滯,想到路祈可能暴露,身體比大腦更快做出選擇,迅速跟了上去。


    島礁陡峭,跑一段,爬一段,胡靈予被割破了手,但還是堅持住沒有獸化成狐,以防突發意外,應對不及——和獅虎豹那些強勢科屬不同,胡靈予獸化後的戰鬥力還不如當人呢。


    夜快過去了,無盡暗沉的天幕終於有了一絲光亮。


    藏在黑暗中的罪惡也開始顯露它的形狀。


    更高的崖麵上,胡靈予陡然停住腳步,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特製軟梯從崖邊搭下,十幾個人正在路祈的注視下有條不紊地撤退。那些麵孔有一張算一張,胡靈予都記得,全在行動卷宗裏掛了號的,可他們在路祈麵前,乖得像小白鼠,如果不是看見了海麵上的接應船,胡靈予真要以為路祈是將犯罪分子一網打盡了。


    “路大隊長,你帶了一個尾巴。”


    背後傳來戲謔的聲音。


    胡靈予一驚,猛然回頭。


    一個皮膚白到發青的男人,連嘴唇都是白的,眼裏若隱若現的紅血絲是他臉上唯一的血色,頭發像是很長時間沒有修剪,幾乎要遮住眼睛。


    但最醒目的,還是他那一雙兔子耳朵,像偷戴了兔女郎的發箍,滑稽又詭異的萌感。


    兔科,半獸化者。


    胡靈予向後退,逃生本能驅使他迅速獸化成狐,隻是目光仍投在路祈身上,抱著最後一絲僥幸。


    路祈波瀾不驚地看過來,還是那雙笑眼,溫柔得像月光下無聲鋪開的泉水:“小狗狗,不是讓你別亂跑麽。”


    那語氣仿佛在嗔怪不懂事的孩子,帶著親切的寵溺,卻讓胡靈予冷到骨子裏。


    東方既白,一隻狐狸被人從礁石峭壁上丟下,墜入深海。


    兔子男吹掉手上的狐狸毛,一臉不舍:“怪可愛的,浪費了。”


    ……


    華北第四獸化覺醒大學的校醫院,堪稱全校最忙碌的地方。荷爾蒙躁動的獸化學子們,總有各種各樣的惹禍本事,飛翔摔傷、跑快撞傷、跳躍拉傷這些是最基本的,馬蹄踹傷、鹿角頂傷、犬科咬傷、貓科抓傷這些也是日常操作,至於打著打著球就集體獸化把球場變成獸群幹架,校醫們表示每周不來個三五回都覺得工作不飽滿。


    今天亦然,輸液的、包紮的、嚶嚶嚶喊疼的把床位座位都擠滿了,比動物開會還熱鬧。


    但有一張病床例外。


    那上麵睡著一個十八、九歲的男生,臉上幹幹淨淨,身上也看不出任何傷,側身騎著被子,一張對於男生來講過於可愛的巴掌臉陷在柔軟枕頭裏,睡顏香甜得仿佛在自己家。


    “老師,他真的沒事?”


    “放心吧,睡得踏實著呢。”


    “那就好,老師,我下節還有課……”


    “行,你趕緊去上課吧,他醒了我會告訴他的。對了,你哪個班的,叫什麽名字?”


    “不用不用,同學之間本來就該互相幫助……”


    胡靈予在朦朦朧朧中,好像聽到兩個人的對話聲。


    他緩緩睜開眼,先看見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待幾秒後視線對焦,才發現是一條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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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睡得挺好啊。”隔壁床男同學胳膊都被包成“大白蘿卜”了,還閑不下來地晃啊晃撩閑。


    胡靈予茫然地眨眨眼。


    “你要想二次受傷就給我繼續晃。”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女校醫從門口折回,給了不安分病患一個眼神讓他自己領會,然後來到胡靈予床邊,“2班的,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2……班?


    胡靈予循聲轉過頭來,眼神還是懵的,好像大腦並沒有跟身體同步清醒。


    校醫:“你在宿舍樓後麵那條小路上暈倒了,被同學發現才送過來,還有沒有印象?”


    胡靈予:“……”


    還有一堆不省心的“病患”等著處理,校醫沒辦法分給胡靈予太多時間,言簡意賅道:“目前檢查沒發現你身體有什麽問題,但在太陽底下走兩步就暈是不是有點丟人?以後加強鍛煉。”


    校醫匆匆離去,空氣裏的嘈雜開始複蘇。


    胡靈予起身環顧四周,病床,輸液椅,忙碌的醫生和一張張即使受傷掛彩也朝氣蓬勃的臉。濃烈的消毒水氣味也蓋不住狗叫狼嚎,隔壁床那位又去撩閑另一邊的“鄰居”,對方不耐煩地把那條包紮成“白蘿卜”的手臂扒拉開,估計碰到了傷口,男生疼得一句“我艸”,直接失控獸化,於是人滿為患鬧騰不堪的病房裏,又多了一隻大烏鴉,半邊翅膀耷拉著,在低空吃力地撲棱來撲棱去。


    什麽情況?


    他不是應該在獸控局綜合行政辦公室裏寫《關於三十周年慶全局大比武、大練兵的通知》嗎……不對不對,通知寫到一半他就被領導喊過去了,說行動大隊那邊今晚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收網行動,要借調他過去協助外圍……等等,還不對……是路祈,他看見路祈和犯罪分子混在一起!


    胡靈予一瞬清醒。


    他撞破了路祈協助犯罪分子逃跑的現場,然後被一個比鬼還陰森的半獸化兔子男直接扔到了大海裏。


    回籠的記憶帶來戰栗,胡靈予不自覺撫上自己手臂,海水的冰冷與窒息仍清晰留存。


    大黑烏鴉“砰”地撞上窗玻璃,徹底成了“折翼天使”。


    窗外陽光明媚,微風吹透紗窗,徐徐送暖。


    “2班的,你還有哪兒不舒服嗎?”校醫拎著撞得暈頭轉向的烏鴉同學回來,丟小雞仔似的扔回病床,完全沒半點溫柔的動作配上她周身自帶的冷冽氣場,不像校醫像法醫,“沒有就趕緊回去上課,把病床留給更作死……咳,更需要的同學。”


    2班的,這是今天第二次聽到了,久違的稱呼勾起胡靈予無限懷念。


    那是七年前,他剛考入“第四大”,全稱華北第四獸化覺醒大學,是全國幾所頂尖的獸化大學之一。初入校的大一新生除了定向考入醫學院的,其他人都先不分專業,而是按照科屬分班。


    胡靈予所在的2班,是中小型犬科班,那時候學校會給每個新生發一枚“班徽”,要求在校園內時必須佩戴。不同的班級,班徽也不同,所以通常隻要看到班徽,就知道你是哪個科屬的大一新生。


    那枚班徽早被他不知扔到哪個犄角旮旯了,因為隻佩戴一年,到大二分完專業就不用了,自然也不會再有人叫他“2班的”……


    班徽?


    胡靈予忽然反應過來什麽,迅速低頭看胸前。


    一枚犬型剪影輪廓的精致徽章赫然別在左側,正中央刻著花體的“2”。


    抬頭再看四周,他終於明白濃烈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這不就是他們大學的校醫院嗎,想當年他陪著黃衝不知道來過多少回。


    難道是落海被救,因為某種原因讓局裏送到這裏來治療?


    可是就算送回母校治療也沒必要特地淘一枚七年前的班徽重新給他戴上吧?


    “有鏡子嗎?”胡靈予忽然問,眼睛緊緊盯住校醫。


    他有一雙狗狗眼,認真望著人的時候純良又無辜,十分容易勾起對方的保護欲。以至於麵對如此不著調的問題,校醫還是好脾氣地微笑:“你走不走?”


    沒魚蝦也好。胡靈予退而求其次,開始在自己身上摸索,果然從衣服口袋裏找到一部古早型號的手機。借由手機屏,看見一張略顯青澀的臉。


    那是十八歲自己,膠原蛋白滿滿,全方位無死角的可愛又帥氣。


    再看手機上的時間,七年前。


    胡靈予心髒狂跳,二度望向校醫的狗狗眼裏,激動得泛起水汽:“不是做夢吧,我大難不死,還浴水重生了?”


    校醫:“……要不你先別走了,我再給你查查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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