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暉散盡,夜幕已經降臨。


    由於生意冷清,門可羅雀,喬家酒樓近來從不在夜間開張,喬老伯也像往常一樣準備關門打烊。可他剛剛掩好門閂,門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小店打烊了,客官明日再來吧!”


    “爹,是我們!”


    “老頭子,快開開門!”


    聽聞聲音,喬老伯心中一驚,急忙打開門讓兩個慌慌張張的人影跑了進去,隨後他探頭朝門外看了看,又快速地將門關上,一切重歸平靜。


    烏衣巷,金陵第一巷,坐落於秦淮河畔,乃是南楚王侯將相的聚居之地。而烏衣巷往南走三裏,有一明光巷,其中出入的雖非王侯將相,卻也遍地都是富貴子弟。


    明光巷尾,江府。燈火輝煌的前廳之中,觥籌交錯聲不絕於耳,原來正有四名漢子在圍桌豪飲。


    坐於主位的是宅子的主人,他姓江名通,生的圓臉寬額,相貌粗礦,身材也異常魁梧,雙臂練就的更是粗如鐵柱,江湖人送稱號“鐵臂虎”。


    其餘三人,也都相貌迥異。其中一人名常奎,矮小精瘦,麵似猢猻,因擅使雙鉤,江湖外號“勾命侯”;一人名韋霸,身材頎長,腿上功夫甚是了得,人稱“混地龍”;最後一人名奢連飛,擅使飛鏢,故人稱“金鏢蛇”。


    這四人別看一個個年近半百,數年前卻都是橫行太湖一帶的匪首,如今能在金陵城內正大光明地逍遙快活,皆因找到了靠山,改頭換麵了而已。


    韋霸喝的麵色通紅,他口吐酒氣:“痛快!江二哥,你說咱弟兄幾個已經多久沒聚在一塊喝酒了?”


    江通笑聲宏亮:“是啊,已經大半年了,今日難得,兄弟們定要喝得不醉不休!”


    四人推杯碰盞了幾輪,奢連飛又打開了話匣子,他感慨道:“幾位哥哥,小弟近來發現自己腿上的肉又多了許多,武藝也跟著減退不少!想當年咱們在綠林中是何等威風,而今一個個都不複當年之勇,這心裏真有些不是滋味啊!”


    常奎與韋霸都點頭歎氣,可江通卻不以為然地笑了:“七弟,你這人啥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俗話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咱們的年紀都已不小,何必再懷念以往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如今咱們吃香的喝辣的,還不用擔心官府追剿,這日子哪點不如以前?”


    常奎笑道:“江二哥說的對,如今可比以前強太多了,雖說少了些江湖豪氣,可也多了些酒色財氣不是?話說回來,這一切還得多虧江二哥,若不是他當年深謀遠慮,帶著咱們兄弟靠得大樹,咱們今日哪能有這般快活!”


    “五弟這話太見外了,咱們都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還需分什麽彼此?我有福,自然帶兄弟們同享!”江通端起酒壺自斟一杯,語氣格外豪爽。


    奢連飛卻越喝越萎頓,又道:“可惜咱們太湖十二魁,而今就隻剩咱兄弟四人,其他兄弟們都無法跟咱們有福同享了!”


    這話說完,其他人的麵色都變得異常古怪,過了片刻,江通勃然大怒:“七弟,你今日怎麽回事?明明是高興的日子,你老愛提那不高興的事作甚!”


    “江二哥,小弟並非愛提舊事,隻是這人越老,心裏就越不踏實。我常常夢見有仇家來找咱們報仇,還在夢裏殺光我們的家小,每次夢醒我都會心有餘悸!”


    其他人的臉色更加陰沉,江通瞪大眼睛,突然放聲大笑:“我說七弟,我看你是人越老膽子越小!哼,咱們的仇家是不少,可當年都被咱們連老帶少殺了個精光,哪裏還有什麽仇人找咱們報仇?莫非你在怕鬼不成?來來來,你說說看,你怕的是哪家的鬼,是會稽柳正堂,湖州白沙幫,還是姑蘇洛家莊?”


    奢連飛被江通一連串的逼問弄得十分尷尬,隻得軟語道:“江二哥,是小弟疑神疑鬼了,也掃了哥哥們的雅興!小弟在這裏給大家賠不是!”


    常奎和韋霸紛紛道:“沒事沒事,往後別再提這些便是了!”


    江通的臉色卻依然怒氣騰騰,他一甩酒杯:“今日的興致全被你給攪沒了!罷了,今日酒席到此,大家各自回去,散了吧!”


    三人見江通怒氣未消,都隻好識趣地離開。看著冷落的殘席,江通喚出府上傭人前來收拾,自己則獨自走向後宅。


    路上,他眉頭緊鎖,暗自思索:“以往的仇家莫非真有漏網之魚不成?不應該啊!不過我的確有一事不明,除了在金陵的我們四人,其他八個兄弟這些年都先後被人滅了門,究竟是何人所為?”


    正在江通思來想去之時,他突然在夜色中被人撞了個滿懷,這下子可把他嚇得不輕,他頓時施展一套擒拿將對方鎖於臂下,喝道:“他奶奶的,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想找死嗎?”


    “老爹,輕——輕點,是我啊!”對方吃痛求饒。


    “咦——是連兒!”江通認出對方聲音,原來是自己的寶貝兒子江連,他急忙放開對方,沉聲問道:“你這大晚上的,匆匆忙忙要去哪裏?”


    江連答:“爹,今晚我約了幾個朋友喝酒。”


    江連乃江通獨子,江通對他可謂寵愛至極,但今日江通的心情著實不佳,故對這個經常不著家的兒子有了些許火氣:“你在外麵總給我惹是生非,每回都讓我給你擦屁股,今晚你必須留在家中,哪都不許去!”


    “老爹,我都約好了的!”


    “我隻再說一遍,今晚哪都不許去,敢出門就打斷你的腿!”說罷,江通擦身離去。


    江連站在原地,舉止有些猶豫,直到夜色中有人喊他:“公子!”


    “傻彪,你帶去的人把喬小娘子給爺抓回來了?”


    “我們今日前往餘家村,半路上應該是有村民給喬小娘子母女倆提前報了信,等我們趕到她舅舅家時,發現她母女二人早就逃之夭夭了!我隻好趕回來通知公子!”


    “啪!啪!啪!”巴掌三連響,接著就是江連那氣急敗壞的聲音:“一群飯桶,好不容易才找到喬小娘子的藏身之處,你們竟然還讓她給跑了!”又是重重一腳踹翻的聲音:“你還有臉回來,你怎麽不去死?”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


    “他奶奶的,再給你兩日期限,找不到人,我讓你全家陪你去死!”


    近幾日來,蕭瑞雪靠著前世對各種軍械的理解,潛心研究紡織機,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對紡織機的內外構造確實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然而,涉及改良一事,蕭瑞雪終究還是一無所成,可謂正應了她母親那句話,隔行如隔山,非憑個人努力便一定可以解決一切。


    清晨,蕭家後宅。


    蕭瑞雪換好男裝,做好出門打算。


    “瑞雪姐姐!”清脆嬌嫩的嗓音從身後傳來,蕭瑞雪回頭,隻看見穿著白襖綠裙、打扮鮮明可愛的小丫頭陸紫萱正在對她吐舌而笑。


    “欸,紫萱,你今日怎麽起的這般早?”蕭瑞雪略感詫異。


    “嘻嘻,不早了,姐姐,這日頭都出來了!”陸紫萱笑起來還是那般天真無邪。


    蕭瑞雪看了眼東方,笑了:“這日頭也才剛出來一點,我可是聽雲兒說,你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肯起來,今日為何改性?”


    “別聽雲兒姐姐瞎說,我哪有那麽懶?”


    雲兒不知從何時冒了出來,嗔道:“小丫頭,還敢說自己不懶,我就問你,每次我不喚你個三四回,你能起的來嗎?有時三四回都不行,非要說開飯了你才肯起,真不知羞!”說完,雲兒還調皮地伸出食指,對陸紫萱做著刮拭自己臉頰的動作。


    陸紫萱紅了小臉,佯裝被氣哭:“瑞雪姐姐,雲兒姐姐就愛欺負紫萱,你要替紫萱做主!”


    “告狀也沒用,就愛欺負你,就愛欺負你,咧咧咧~”


    眼見二人行將繞著自己打鬧起來,蕭瑞雪笑意盎然,她知道眼前的這對小娘其實關係已經好到超出自己的預料了。


    然不知怎地,蕭瑞雪心中竟突然升起了絲絲嫉妒,看著與自己一同長大的雲兒與陸紫萱嬉笑逐鬧,且二人的神情愈發歡快,她覺得自己此時像極了一個局外人,或像極了一根充當背景的木樁,這種少女間才有的喜樂情懷,是自己今生無法去體會的氛圍。


    蕭瑞雪搖了搖腦袋,揮散了腦海裏這種奇怪的思緒,又不自覺地發自內心笑了起來——這種情懷,本就不該為自己所有。


    “好了,你倆歇一歇,這般繞著我鬧下去,我還能出的了門嗎?”


    “小姐,你這麽早便要出去啊?”


    “廢話,我哪日不這麽早?”


    “瑞雪姐姐,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


    陸紫萱突然停了下來,可憐巴巴地看著蕭瑞雪:“姐姐,帶上我嘛——”


    蕭瑞雪按住自己的心房,阻止了它被融化的趨勢,道:“不行!我又不是去玩耍,你跟著我作甚?再說了,這些日子我讓雲兒陪著你遊山玩水,這難道還不夠有趣嗎?”


    “可我已經不想再玩耍了,瑞雪姐姐,我想讓你幫我找找我師父。”陸紫萱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仰望著蕭瑞雪,表情更加地可憐巴巴。


    雲兒道:“紫萱,你不是跟我說你師父將你拋棄,你已經不想再找他了嗎?”


    “原先是那麽說的。”陸紫萱眼淚彎彎地咬著嘴唇,接著又學著大人模樣輕輕籲了口氣:“雖然師父不管我了,可我不能不管他呀,誰讓我是個即溫柔又善良的小娘子呢!”


    “。。。”蕭瑞雪與雲兒互視了一眼,隱隱能看到對方腦門上的黑線。


    “紫萱,我幫你找師父沒問題,可你不肯說你師父到底長甚模樣,多大年紀,姓甚名誰,我憑何依據幫你找到呢?”


    “我師父是個色老頭,很色很色!”


    “。。。”


    雲兒開口:“這話你已經強調很多遍了!可這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你師父大概的年紀,那樣子呢,名字呢?”


    “樣子就很醜很醜嘛,一個老頭能有多俊俏?至於名字,我從小就隻知道喊他師父,哪裏知道他的真名。”


    “。。。”


    “紫萱,我看你在存心為難我家小姐,這樣的人,老天爺也沒法給你找到呀!”


    陸紫萱低下頭去,像是在抹眼淚:“我知道這很難很難,可我年紀這麽小,更是沒有主意,也隻能依靠瑞雪姐姐了!”


    蕭瑞雪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覺得很是頭疼,但麵對這樣一個精靈古怪的小丫頭,她又哪裏有半點脾氣?


    “這樣吧,紫萱,辦法呢我也不是完全沒有,隻不過以我蕭家的人力可能沒法辦到。我倒是有一個熟人,他那裏三教九流之人很多,很善於打探金陵城內的消息,或許可以幫到你!正好我今日有事要去找他,要不然你就跟我一起來吧?”


    “好哇好哇!”陸紫萱忙一改顏色,樂不迭地答應。


    “小姐,能否也帶上雲兒啊?”雲兒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期盼。


    蕭瑞雪看著她那渴盼的小眼神,竟心生一種不能太對不起她的感覺,隻好點了點頭:“一起來也可以,不過一路上不準多嘴!”


    雲兒笑了:“雲兒從小就聽小姐的話呀!”


    蕭瑞雪瞪了她一眼:“在外麵不準叫我小姐,要叫少爺!”


    “是,少爺!”


    陸紫萱又興奮了:“姐姐,姐姐,那我該叫你什麽?”


    “為方便起見,你就自稱是我表妹,叫我表哥吧!”


    “表妹不好,我也想學姐姐一樣穿男裝,裝男人才好玩嘛!”


    “小姐,我也想裝男人!”


    蕭瑞雪怒瞪她們一眼:“裝什麽裝,你倆這一個比一個還嬌滴滴,裝起來像嗎?小心把我的底細也給露了!”


    平安碼頭永遠是那般熱鬧,來來往往的船隻停靠在岸邊,數不盡的腳夫來往奔波。


    蕭瑞雪領著兩個嬌怯怯的拖油瓶,為了彰顯自己少爺的身份,不惜在這冬天臨近之際為自己配上一把折扇,一路翩翩而行,加之一襲白色厚袍,簡直一副濁世佳公子的做派。


    “小——小爺,你不冷嗎?”雲兒跟在蕭瑞雪身後,輕聲細語道。


    蕭瑞雪眉毛帥氣一挑:“大丈夫何懼冷哉?”說完,她將自己袍子的領口往上緊了緊。


    身後的雲兒與陸紫萱差點笑出聲,連忙低頭用手捂住小口。


    此時,平安碼頭上,早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她們。這並不奇怪,在這等場合中,這般俊男美女的組合又怎能不惹人留意呢?


    “蟲兒、無忌,快過來,你們快看那是誰!”正在忙碌的矮虎率先發現了蕭瑞雪一行。


    “誰呀?咦,是蕭少爺!呀,他還帶著兩個小娘!”李蟲兒頗為驚訝。


    “李蟲兒,你們認識那位小少爺啊?”


    “當然了,那是蕭家四少爺,跟我們仨以及劉幫主交情厚著呢!”


    “那你們運氣可真夠好的啊!這小少爺一看就年少多金,就連這身後的小婢女也生的如此美貌,真是羨煞人了!嗯,另一個小娘子也不錯,嬌嬌嫩嫩的,就是年紀小了點,再長大些就好了,嘿嘿嘿!”


    李蟲兒笑罵道:“你們這些新來的嘴上把住門啊!蕭少爺不僅是我朋友,而且武藝不俗,小心待會言語惹惱了他,把你們一個個打趴下!”


    此時,高無忌一直遠遠地看著蕭瑞雪,他表情略顯深思,最後他對李蟲兒開口道:“蟲兒,我們過去打聲招呼吧!”


    一路上,雲兒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緊張,她小聲道:“少爺,我有些害怕,這兒的人怎麽眼睛一個個都盯著我瞧,就跟要吃人似的?”


    蕭瑞雪回頭邪邪一笑:“你自己非要來!大家都看你,還不是因為你秀色可餐?”見雲兒的小臉緊張得微微漲紅,她憐惜地摸了摸雲兒的腦袋,柔聲道:“別怕,有本少爺在,沒人敢對你動手動腳!”


    “嗯。”雲兒乖巧地點了點頭。


    身後的陸紫萱在蕭瑞雪回頭的那一刹那,就已癡癡地看著她,直到她把話說完,陸紫萱的眼睛裏已經冒出了小星星:“表哥,你的舉止簡直俊呆了!”


    “那是!”蕭瑞雪也頗得意,正想搖起折扇再給自己扇兩下風,此時卻聽聞有人在喊:


    “蕭少爺!”


    “運哥兒!”


    蕭瑞雪回頭一張望,隻見高無忌、李蟲兒、矮虎三人正朝自己走來,她也不意外,便微微一抬手:“無忌、蟲兒、矮虎,別來無恙啊!”


    李蟲兒人快嘴快,他哈哈笑著:“蕭少爺,什麽風把你給吹這來了?”


    蕭瑞雪不隱瞞,她笑著回答:“我來此是為了拜訪劉幫主,有買賣要與他談!也來看看你們,上回在喬家酒樓,未能親自與你們道別,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三人與蕭瑞雪算老相識,也算患難之交,故也不多客氣,上來便與她有說有笑。


    雲兒在一旁看著自家小姐的一舉一動,眼睛不禁傻傻地睜得老大:這——這還是自家小姐嗎?為何她的舉止簡直與男子無異,而且這般利落灑脫,這簡直跟在家裏不似一個人啊!


    此時此刻,雲兒還看見自家小姐在談笑間很自然地拍了拍其中一個小哥的胳膊,這種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未婚男女間的親密舉止簡直讓她麵紅耳赤、心驚肉跳,雲兒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在心中忍不住歇斯底裏地呐喊:“小姐帶我出來是相信我雲兒,我不能露了小姐的底細,我要穩住,我要穩住,我要穩住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瑞雪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魔帝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魔帝法並收藏瑞雪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