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閃電奔雷


    太陽並不曬, 但是青藤下的兩個人俱麵紅耳赤。


    頊嫿也有些詫異,這樣的要求,這個人提出來,她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反感。看來方才一戰,她對麵前人確實是添了不少好感。


    天衢子始終不敢回頭,哪怕是這句話入耳,他依然耳鳴心跳,如在夢中。麵對頊嫿的客套,他模糊中也隻得回了一句:“舉手之勞,傀首不必多禮。”


    這都說的是什麽啊!


    所以奚掌院趕緊又補了一句:“那……不知傀首幾時方便?”


    頊嫿隻想先離開這裏, 此地環境與天光都充滿曖昧,實在不是談話的所在。她說:“不知本座是否有幸,見見奚掌院化身?”


    兩個人之間, 總是她先找到不那麽尷尬的話題。天衢子趕緊道:“自然, 傀首請。


    二人一前一後,隔著三五步的距離,且一路前行,並未有任何言語交流, 饒是任何人看見, 也隻覺得過了分的疏離。


    苦竹林,想到立馬就要見到玄門至高妙法之一的身外化身了,頊嫿還有點小激動。


    天衢子帶著她,一路進到精舍,掌院居處, 禁製反而較外麵寬鬆——畢竟整個融天山,最有自保能力的人住在裏麵,也不太需要嚴防死守。何況若真有強敵突破至此,恐怕禁製也已無大用。


    隻是密室倒是很多,頊嫿一進去就感覺到許多秘密的空間術法。天衢子帶她進入其中一間,隻見一個房間空空蕩蕩,隻有牆上明珠、室內蒲團。


    蒲團上坐著一個人,此人麵貌與天衢子隻有五六分相似,但氣質卻如出一轍。身上衣衫也是天衢子的褻服,一身竹青,露出一截雪白的裏衣。


    清清冷冷,是個高潔矜傲、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身外化身,跟其他幻化分|身全然不同,這具身體是實實在在的肉身。如果本尊願意分出一縷神識過來,他便是一個真實存在、有血有肉的人。


    頊嫿入世五百年,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化身。她忍不住走近觀瞧,麵前人端坐蒲團之上,雙目緊閉,呼吸均勻。似乎隻是入定。


    真真與活人無異,別說肉眼,便是靈識也難探其真假。


    頊嫿一聲驚歎,問:“化身修為如何?”


    天衢子很樂意為她解惑:“除了神識,身外化身乃完全獨|立的個體。最初修為也隻是資質略好一些的肉體凡胎罷了。隻是他如今基礎牢靠,約摸應有我三成修為。”


    天衢子的三成修為!


    說完,他一縷神識過去,直如回到自己另一個家一般,這身外化身立刻睜開了眼睛。雖然是不同的身體,但是一眼便可看出是同樣的靈魂。


    化身微笑著道:“隻是可以用它自主修煉,吾隻需分魂而至便可。於修為一途,倒確實是大有進益。”


    頊嫿隻覺人間造物神奇,她問:“請恕本座唐突,我……可以摸摸嗎?”


    天衢子化身略略僵硬,最終清咳一聲,眉目低垂:“當然。傀首請便。”


    她伸手觸之,麵前人肢體緊繃,幾乎一動也不敢動。


    他身上溫熱,頊嫿指尖可以感覺到他皮膚之下血液循環、脈博跳動。此時他睫毛微顫,輕聲問:“傀首感觀如何?”字字忐忑,像是最初念書時,第一次向夫子交上自己所作的文章。


    頊嫿感歎一聲:“極好。人間妙法,真是玄奇。”


    天衢子似乎鬆了一口氣,斟酌道:“能蒙傀首不棄,實乃在下之幸。”


    頊嫿低頭看地板,仿佛找東西:“奚掌院過謙了,此等修為,恐怕已是當今玄門之極,本座欣羨不及,豈敢嫌棄。”


    天衢子連化身都麵色通紅,此時字句模糊,聲音低微,道:“那麽……傀首覺得……幾時方便?以便在下……事先準備一番。”


    這還需要準備嗎?頊嫿簡直是連臉都要燒起來了:“俗語稱,撿日不如撞日。如果奚掌院今日有空,那麽不妨便在今日好了。”


    天衢子心頭狂跳,室內站著他兩具身體,可即便是有兩個腦子,也燒得不太清醒。他連忙接話道:“自是有空……十分有空。”


    頊嫿隻覺得呼吸都著了火,她輕聲道:“我對這些事……所知不多,恐怕……”


    顯然是不願主動的意思。天衢子忙接了一句:“傀首勿慮,在下……”他腦海起火,一片焦黑,於是急匆匆拎了兩個字出來:“在下獻醜。”


    ……


    他緩慢低頭,眸子清亮得令人心驚。頊嫿目中所見,是他越來越近的臉。那瞳孔裏的自己清晰可見,於是她的心跳也漸漸劇烈。她閉上眼睛,隻覺得一點冰涼緩緩觸於唇上,卻十分柔軟。


    他的手掌滿是老繭,想來經常練功,靈力亦不能治愈。與之接觸隻覺溫熱粗糲,然而卻十分安全,容易讓人放下戒心。


    但是!!奚掌院的化身也同他的刀法一樣,快若奔雷,疾似閃電!


    如果這也要寫一篇“感悟”的話,那麽傀首覺得,就像是嘴裏被人喂了一個棗,剛要下嘴,已經咕地咽了下去。


    正是亂流爭迅湍,噴薄如雷風。


    傀首:“……”


    奚掌院:“……”


    千古奇恥!!


    奚掌院很尷尬,奚掌院想解釋:“傀首,你聽我說……我……”


    可偏偏傀首一向不是個喜歡給人難堪的人,她整衣安撫道:“奚掌院受累。齋心岩若發現我私自離堂,隻怕會有頗多揣測。人言可畏,不便久留。還望奚掌院見諒。”


    說完,徑自離開密室——連衡哪裏敢攔她!!


    頊嫿匆匆回到學堂,淨無泥當然看見她跑了,可是此人既然不是外門弟子,自然也不能以齋心岩規矩束縛。於是也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頊嫿心跳尚未平複,額間香汗如珠,桃腮盈盈帶赤,直如牡丹滴露。幸好她有些喘,眾人隻以為她跑得急。向盲還給她遞了一杯靈飲。


    頊嫿接過來喝了一口,心中覺得荒謬到了極點——就這麽幹巴巴的一點事,竟也值得世間男女愛恨糾葛、纏綿悱惻。


    她麵上不顯,然心中卻糾結。偏生旁邊向盲還問了一句:“去哪裏跑得這樣急?”


    頊嫿盯了他一眼,目光太過銳利,針紮一樣。向盲竟不敢言語。


    苦竹林,天衢子當然匆匆追出來。


    但是剛一出門,就接到載霜歸通過連衡發過來的通話。天衢子一怔,載霜歸神情極為嚴肅:“前幾日,我們提出重鑄聖劍一事,向大師今日特地攜圖紙而來。速至蜃起樓台相議。”


    九淵確實有意重鑄聖劍,此事非同小可。天衢子躊躕片刻,終於還是去了蜃起樓台。


    頊嫿下了學,有心想去找木狂陽——男女之事什麽的,相比之下,還是跟她喝酒有意思。


    她問淨無泥:“請問大執事,本座可以聯係木掌院嗎?”


    淨無泥如今已知麵前人自己得罪不起——小心哪天成了宗主夫人就不好了。他賠著一臉不自在的笑,道:“傀首邀約相見,木掌院想必定然不會拒絕。但眼下可能不行。九脈掌院齊聚蜃起樓台,正商議重鑄聖劍之事。木掌院無論如何無暇相見。不如改至明日如何?”


    重鑄聖劍。


    頊嫿心中一頓,麵上卻不動聲色,仍微微笑道:“本無要事,自然等得。有勞大執事。”


    淨無泥對她其實頗有好感,人若被眾星捧月太久,容易高高在上。可她並不,她全身都透著一股溫和。與天衢子的冷淡疏離不同,是真正的性情中人。


    淨無泥說:“傀首折煞老朽。以前諸多冒犯,實是不知傀首身份,還請傀首原諒。”


    頊嫿自然又是同他客氣了一通,謙遜得體,絲毫看不出心中陰霾。


    木狂陽不在,那不用說,九淵九脈掌院肯定都在議事了。十萬大山的弱水河口非同小可,他們估計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得空了。


    聖劍二字壓在心頭,頊嫿有點想喝酒。身上沒銀子還真是太不方便了。


    但是現在是不宜自己下山的。她不是個作死的人,如今她的身份已經在整個融天山傳開。贏墀但凡稍微有個耳目,恐怕都會知曉。她若現在自己下山,送個人頭……贏墀想必不會感激。


    她返回住處。


    蜃起樓台,天衢子等人議事時,連衡會暫緩聯絡內中掌院們。但有一物卻是一定能聯係的——神魔之息。它哪裏管這個去了,當下一直在天衢子腦海尖叫不停——距離這樣近,它又身處連衡法陣之中,都不需要連衡傳遞消息了。


    “傀首想吃肉!傀首想喝酒!”它在天衢子腦海裏打著轉,似乎吼不動他誓不罷休。天衢子掐斷了和它的聯係,但是不久之後,卻是有人敲門。


    頊嫿開門一看,麵前的人她還認識——天衢子的化身。中午時分才一起滾過,能不認識嗎?!


    她有心躲避,卻無從躲避。天衢子這化身,其實是不便出入的。這對於本體而言,太過珍貴——他們這種位極玄門的人物,難免會保留部分實力。而且天劫人禍,萬一以後有所損傷,化身可是另一條性命。


    現在這化身不過隻有他三成修為,放出來走動,白白令人警覺,可謂是十分不智。可他還是來了。


    頊嫿突然記起來,天衢子在她麵前,好像從無隱瞞。


    麵前,天衢子的化身依然穿著竹青色衣袍,此時他眼神同讓躲閃退避,是個硬著頭皮過來的模樣:“我……備了些酒肉,若傀首賞臉,可否苦竹林同飲?”似乎是怕頊嫿誤會,他連忙又道:“這副身體修為低微,前往別處頗為危險。傀首身份泄露,若是下山惟恐魔族居心叵測。”


    這想法倒是與她不謀而合,頊嫿說:“我明白。可是掌院若有正事,擅用化身,不會打擾麽?”


    天衢子道:“吾心中有數,傀首不必擔心,請。”


    時間正值傍晚,陽光軟弱無力,連晚霞的光芒都大減。


    天衢子依然行在前麵,間或有弟子看見,但並不以為意——九淵之大,九脈之間有幾個眼生的同門可毫不出奇。隻有幾個人還是略微怪異。


    比如奚雲階和奚雲清。


    二人當然知道師尊在蜃起樓台議事,但是這個穿著師尊衣服的人是誰?!而且他還一路進了苦竹林!


    師兄妹二人互相看看,俱十分不解。別人對天衢子沒有那麽熟悉,他們可是親傳弟子。再如何,師尊身邊的人還是認識的。奚雲清輕聲問:“是不是有賊?”


    奚雲階皺眉——沒有道理啊,賊人能直接跑到融天山還進了苦竹林?


    可苦竹林乃師尊清修之所,這麽多年,連個侍候童子都沒有。怎麽會莫名其妙地多了個陌生男子?而且還公然帶傀首入林?


    兩個人想不明白,又不敢擅動,師尊一時聯係不上,他二人隻得候在苦竹林之外。


    天衢子的化身在自己房裏擺了酒,肉當然也是少不了的。


    神魔之息囂張地哼了一聲,它就知道天衢子一定會想辦法的。為什麽知道?不為什麽,就是知道,哼。


    頊嫿坐在桌邊,天衢子親自為她倒了酒。頊嫿回了個禮,說:“掌院正事在身,還是不要因我延擱為好。”


    天衢子搖頭道:“無妨。”然而畢竟還是有影響的,聖劍重鑄,需要的法陣、靈力供給,還有材料都是極傷腦筋的事。


    於是他的化身便時常突然沉默,畢竟神識沉思之際,恐怕無法顧及這裏。頊嫿便極少說話,獨自飲酒。


    神魔之息從她肩膀上跳下來,趁著無人管束,它去翻天衢子的抽屜。頊嫿看見了,立刻喝道:“神魔之息!”


    畢竟有一縷神識在,天衢子的化身聽得她的聲音,也抬目望去。隻見最下層的抽屜被打破,神魔之息叼了一物上來。頊嫿看著有些莫名眼熟。


    天衢子的化身有心想上前阻止,卻冷不防畫卷打開——居然是一幅晝開夜合的牡丹圖。


    頊嫿愣住,針法是飛針坊的入門針法,如今在天衢子房中看來,真是十分粗淺。


    這是她的繡作,仙茶鎮上賣給周老爺那一幅,怎麽在這裏?她上前幾步,右手輕觸了一下繡卷,天衢子連忙卷起來,一把將神魔之息彈下去。


    神魔之息把並不存在的鼻孔一抬,一融不屑的樣子。


    天衢子收好繡作,又與頊嫿對飲一杯,強行掩飾尷尬,然後說:“彼處事務雜亂,傀首還請自便。若有他事,隻需言語一聲。”


    頊嫿應了一聲,麵前天衢子的化身隻陪坐一側,不再有其他動作。


    頊嫿不知道他還有無神識在此,獨飲其實無趣,然此時的她卻希望能夠獨處——天衢子對她,似乎好得過頭了。


    如今聖劍之事,於他們來說就是天毀地滅的頭等大事,可這樣的關頭,他卻分出一縷魂識,來顧及她的酒菜。不在其位的人,往往不明白此事之反常。而且,仙茶鎮的一副戲作,為何會出現在他房裏?還深藏在書案底層,珍而重之?


    頊嫿默然飲酒,這酒並不烈,反而入喉甘甜。是天衢子一慣的風格,斂鋒藏芒,看似溫和,實則冷淡。


    她喜歡上次木狂陽點的酒,辛辣如火。可此時,卻覺得原來這種清酒也無甚不好。桌上肉食是遷就她的口味的,俱是紅燒肉、豬耳朵、豬尾巴、醬牛肉等等。


    獨飲其實是無趣的,但有得飲總好過沒有。頊嫿向來就不是個糾結挑剔的人。


    蜃起樓台,天衢子與其他七脈掌院都在參考重鑄聖劍的圖紙。隻有妙音宗掌院拜星還在用絲絹擦椅子——都沒有人願意理他。


    這樣的關頭,確實是不應分心其他的。但怎麽可能不分心呢?


    天衢子看了一眼頊嫿,天光有些黯淡了,她隱在漸漸稀薄的暮色中,苦竹林便不再是清修之所——哪有苦修之所能令人如此神魂相係、癡迷眷戀?


    天衢子的化身站起身來,點了燈。屋子裏也瞬間明亮起來。


    他沒有解釋今日之事,若此時解釋,那他蜃起樓台的本尊,恐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而他需要一個絕對清醒的頭腦,完善聖劍圖紙。頊嫿亦沒有擾他,直到酒足飯飽,她終於向天衢子的化身輕施一禮,獨自出了苦竹林。


    天衢子沒有起身,其實神識一直都在,隻是這麽安安靜靜地看著她,便已是歲月靜好、光陰溫軟。


    頊嫿一直出了苦竹林,便見奚雲階還守在林外。見到頊嫿,他忙上前。頊嫿問:“雲階有事?”


    奚雲階拱手施禮,說:“雲階見過傀首。”頊嫿點頭,他方道,“敢問傀首,方才同傀首一起入苦竹林的人,是誰?”


    天衢子的化身,竟然連他的親傳弟子都不知道。那麽載霜歸知不知道?頊嫿心中詫異,卻隻是道:“他能自由進出苦竹林,必然不會是歹人。此事待奚掌院事畢,雲階親自向他問詢吧。”


    別人的秘密,她無意多說。


    奚雲階微怔,此話倒也無可厚非,他說:“傀首說的是,雲階逾禮了。”


    他年歲與頊嫿倒是相當,為人又溫和知禮,頊嫿還是很喜歡他的。這時候卻突然問了一句:“雲階可曾到過天魔聖域嗎?”


    奚雲階道:“天魔聖域有九殛天網防守,進出皆需要身帶魔息。雲階修為淺薄,蒙師門長者關懷,擔心魔息入體難以根除,是以並不曾去過。”


    所以,當年天魔聖域,她遇到的,那個帶著奚雲階玉佩的人是誰,恐怕不言而喻了。


    奚雲階見她神色恍惚,不由關心道:“傀首為何突作此言?”


    頊嫿回神,微笑道:“無妨,隻是天魔聖域亦有許多好風光。若日後雲階有空前來,本座定然好生招待。”


    奚雲階自然言謝,頊嫿一路離開內門,思及天魔聖域的初逢,舊事竟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擱在心頭。


    畢竟身份有別,立場相左,道之殊途,這樣的兩個人若想求□□愉不可怕,但若想求夜夜歡愉,恐怕歡免淪入執迷癡妄。


    何況……其實也不怎麽歡愉……


    唉,卻偏偏人情欠得有點多。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的恥辱柱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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