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城牆邊,往來行人對著牆角下,蜷曲成一團的幹枯人影指指點點。


    “這和尚不會死了吧?”


    “這不是被人從集市上趕出來的那和尚嗎?”


    “就是他,都躺這裏一動不動兩三天了。”


    “作孽啊,這老和尚好好地在那裏化他的緣,也不礙著人什麽,那些人趕他作甚?”


    “怎麽不礙著了?要我說這和尚也是,在哪裏化緣好?一個出家人,偏偏要往酒肉煙花之地跑,分明六根不淨,豈不是招罵?”


    “這和尚也是怪了,任憑人怎麽趕,硬是不肯離開這裏。”


    “他沒死,還有呼聲呢。”


    “沒死也差不多了,躺了幾天不吃不喝的,鐵打的也受不了啊。”


    “還是把他叫起來勸勸,別真的死在這裏,怎麽說也是一條人命啊。”


    眾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也真有人好心,叫了半天,才將老僧搖醒。


    “和尚,你就別在這裏耗著了,你要化緣就化緣,要吃也行,要錢也行,我給你!”


    一人拿出幾個銅板遞過去:“拿著吧,拿著錢到鄉下去,總好過在城裏,你在這裏幹耗著不得餓死凍死?還要遭人白眼驅趕,何苦呢?”


    “就是,你這是為的什麽?非要在此賴著不走。”


    眾人接連勸他離去,見他閉目不為所動,就有人上去推搡拉扯。


    “咄!”


    老僧赫然怒目圓睜,喝道:“我便要在此,與爾等何幹?”


    “你這老和尚,這就不講道理了!”


    “好好與你說,你怎聽不懂人言!”


    也不知是老僧真有多招人厭惡,又或是他的態度惹怒了眾人,這一下挑起更多人爭相橫加指責。


    更甚者跑上來拉扯,奇怪地是,無論人怎麽推拉,老僧枯瘦單薄的身形紋絲不動。


    隻是群情激奮之下,無人注意,隻不斷有人加入推搡拉扯的行列。


    眾勢洶洶,神情激怒,如烈火烹油,越來越混亂,極為詭異。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如晨鍾暮鼓,驟然響起。


    眾人豁然為之一靜。


    罵人的閉上了嘴,拉人的也放下了手,一個個兩眼微微呆滯,嘴唇噏張,似有茫然。


    “心念不起,自性不動。著相即亂,離相不亂。外禪內定,是為禪定。自淨自定,本性清淨……”


    老僧低頭吟誦,一時梵音嫋嫋,人群漸趨平靜,不複洶洶態勢。


    “阿彌陀佛……”


    “魑魅魍魎,惑亂眾生,早晚有因果相報。”


    “不必苦苦相逼,老僧一身皮囊,都與你便了。”


    老僧低吟佛號,雙目驟然圓睜,忽地從百衲僧衣袖中掏出一柄短刀。


    低垂的幹枯眼皮微微抬起,晦澀的眼珠往一個方向看了一眼,便又垂下,唇齒張噏,口誦佛偈。


    “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


    語罷,短刀應聲而落,插進腹中。


    他竟是舉刀自戕,刀入血肉,更是緩緩用力,橫豎剖了兩刀,在自己腹腔中劃出一個大口子,鮮血汩汩而出。


    而後伸出幹枯如爪的手,往腹中一掏,便扯出一段血肉模糊的腸子。


    老僧依舊神情淡然,似乎扯的不是自己的腸子,隻是一截草繩。


    他將腹中的腸子一段段扯出,又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


    跟著更是將心肝脾胃,五髒六腑,依次掏出,整齊擺放。


    城牆角下,頓時就是一片血泊。


    直至將腹腔掏空,老僧動作才忽然一頓,雙手落膝,閉目垂首,沒了動靜。


    四周寂靜了片刻,才驟然被一聲尖叫劃破。


    “死人了——!”


    人群登時陷入混亂。


    花愷來到南門,見此情形,過來看個究竟,正好就見了這一幕。


    隨手捉住一人,問清了前後,不由看著血泊上那堆血淋淋的內髒,和老僧那已敞開空蕩蕩腹腔的幹枯遺體,怔怔無語。


    這和尚就這麽死了?


    花愷雖然不通術法,卻因修煉觀照天眼,等閑一般幻術障眼法,絕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能肯定眼前所見並非幻術一流,而是真的血肉之軀,所以才更加驚愣。


    他覺得自己這雙眼睛不會錯,這老僧不是個普通人,可這般做法也太過不普通了。


    學佛祖割肉飼鷹?


    這也沒有要餓死的鷹讓他飼啊。


    花愷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聳了聳鼻翼。


    他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香。


    在這血腥可怖的場麵中,似乎有些怪異。


    而事實就是,血流了滿地,腸子髒腑鋪了滿地,卻聞不到一絲腥臭味,反倒有著一股奇香。


    如蘭似麝,隱隱約約,似有似無。


    無垢之體?


    花愷第一反應就想到了這四個字,因為他自己就是無垢之體。


    冰肌玉骨,無塵無垢,奇香自蘊。


    那那地上那堆東西,雖血肉模糊,卻都是純粹的骨血皮肉,無一絲一毫汙垢雜質。


    隻是人群混亂,驚恐,並沒有人注意發現到這一點。


    所以,那具被掏空的幹枯軀體,更不可能是假的。


    畢竟無垢之體又不是爛大街的東西。


    “讓開讓開!讓開!”


    突然一陣大聲呼喝,打斷了花愷的思緒。


    一隊挎著腰刀的衙差快步行來。


    出了人命,又是如此慘酷、駭人聽聞的場麵,早已有人告到了官府去。


    隨著他們的到來,更是搞得一陣人仰馬翻。


    好一陣折騰,來的官差才把事情問清楚,頓時也是一陣抓瞎。


    要是殺人,那當然是給他們找麻煩。


    自殺這事本來不歸他們管,誰愛死自己上一邊死去。


    問題是這和尚自殺得也太彪悍,太駭人了些,造成的影響很不好。


    尤其是在此時縣令大人剛剛三令五申,不許鬧任何妖蛾子的關鍵時刻。


    最終這幫官差還是決定先將圍觀人群給疏散。


    然後很嫌棄地用老僧原本鋪在地上的草席,將老僧遺體和滿地的內髒草草一卷,裹起抬出城外荒蕪處擱置。


    隻留下了一個差役守著,其餘人回去向縣令回稟。


    估計這事也就到此為止,那老和尚的遺蛻最後是被野獸吃了,還被野狗叼走,就不在他們的考慮中了。


    事實上,那被留下暫時看守老僧遺蛻的官差,滿臉晦氣,嫌棄地離得遠遠的。


    一個乞討的和尚罷了,一堆醃臢物,有誰會碰?


    若不是怕縣令還沒有過問,屍體就被野狗叼走,不好交代,他早就走了。


    隻是遠遠躲在山石後,時不時探下腦袋看一眼。


    沒過多久,花愷出現在了卷著老僧遺蛻的草席旁邊。


    “和尚,你究竟是為何?”


    花愷站在草席旁,搖頭歎道。


    從在明月湖邊上見到這老僧,觀他行止,花愷就知道這是一個真正的有道高僧,不是那種口誦慈悲、卻虛有其表之輩。


    這老僧於鬧市中參禪念經,不是脾性古怪,也不是嘩眾取寵。


    恰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兔求角。


    正是佛在人間,法在紅塵。


    這就是老僧的境界。


    難得碰上一個有道高士,本以為有再見之日,可如今相見,卻是這般,花愷怎能不歎?


    如此這般,兔角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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