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山春生曾經是老師。


    這個說法其實有點微妙。如果隻是把手持教鞭站在講台上的人稱之為教師的話,那麽她的確是教師。


    可是,她和一般的教師有決定性的不同。


    在古人的智慧中,有著“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的說法,也就是說,教師是負責教授道理解答疑惑的人,從這層意思來說,木山春生並不是教師。


    這是,實驗的一環。


    學園都市並不是什麽童話中的鑽石城堡,它那光鮮亮麗的外表下麵,隱藏的事讓人光是聽一下就覺著惡心的黑暗。


    光越強,影子也就越濃,相輔相生。


    木山春生當時是木原幻生的助手之一,和現在一樣,負責的科目是aim相關的領域。現在想想,這個名為木原幻生的老人,在那弱不禁風的老年外表下,隱藏的是最為瘋狂,也最為殘酷的怪獸。


    aim是超能力者大腦裏自然發出的微不可察的特殊波動。想要研究這個,那麽就必須有試驗品。


    那,試驗品哪裏來呢?從各個學校裏找人嗎?當然不行的吧。陰謀之所以是陰謀,就是因為它沒有暴露在明麵上,否則就是陽謀了。


    木原幻生選擇的,是被稱之為【留精棄粗】的存在。


    如果這個名詞不是很好理解的話,那麽可以換一個詞。


    【遺棄兒童】。


    學園都市裏的學生並不全是家長們開開心心送進來的。其中也有一些缺乏人照顧的,因為各種原因被家長扔到學園都市之後就甩手不管的孩子們。


    其實嚴格來說,川神響也就屬於這種分類裏。


    “你有的吧。教師資格證。”


    用這句話作為開端,木原幻生露出老年人特有的,讓人聯想到慈愛的溫和笑容,詢問木山春生。


    這時候的木山春生還是短發,因為長發打理起來太過於麻煩,所以等它長了就減掉。這樣就能給研究空出更多的時間。也是因為這種近乎工作狂一樣的狀態,讓她看上去有些睡眠不足。


    “可是,那隻是順手考的,我沒有執教經驗。”


    因為教學會浪費大量的寶貴時間,木山春生想要找個借口推脫。


    可是,老人卻笑了笑,道:“沒關係的,木山君,隻要能讓哪些孩子們的情緒穩定下來就好了。這也是實驗的一環啊。”


    這倒不是搪塞,木山春生心裏也明白,aim是大腦領域裏最為精妙也最為不可預知的領域,做研究的最基本的原理就是:排除一切有可能幹擾研究結果的其他影響因素。


    孩子們的情緒,肯定也是對大腦有所影響的。


    最後,木山春生接受了這個工作……或者說……任務。


    她討厭小孩子。


    很好理解,很多人也討厭。


    那些說孩子很可愛的,大部分都是沒有和孩子接觸過,或者是當著孩子母親說客套話的人。


    隻要是親身跟他們打過交道就會明白,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煩的生物。


    他們吵鬧,他們沒有分寸,他們會做出讓人難以預料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上課的時候搞惡作劇。


    比如,捉弄身為老師的木山春生。


    比如,會毫無長幼尊序的指責自己。


    木山春生是覺著這些孩子們很煩的。


    他們會熟稔的湊過來,一次又一次的進入木山春生的世界裏。


    他們會在門口放上水桶,等木山春生進來的時候澆她一身。


    有一些早熟的男孩子,則會跟木山老師告白,讓人認真對待也不是,當做空氣也不行。


    女孩子們倒是好一些,不過,每次午餐的時候,當木山春生試圖把自己不喜歡的胡蘿卜撥開的時候,她們會裝作老熟的模樣,說“挑食是不對的喲!”


    啊……真的是,小孩子……真是麻煩啊。


    木山春生這麽認為。


    就這樣,木山春生短暫又充實的教師生涯開始了。


    漸漸的,她很少發這種牢騷。


    漸漸地,她也開始像是一個教師一樣,做一些教師該做的事情。


    有一次,她的學生跌倒在水池裏,她甚至能犧牲研究時間,把她邀請到自己的公寓裏,帶她沐浴。


    然後……她會因為這個渾身濕透髒兮兮的女孩子那充滿希冀的眼光而心疼。


    這個孩子,再看見公寓裏的衛生間時,露出的表情是那樣的開心。


    因為,在她們的設施裏,一個星期隻能洗兩次澡。


    木山春生能理解這種做法,如果是人類,那麽需要好好打理自己的容貌。可是,如果是物品,那麽隻要保持最基本的整潔就好了。


    看著她那又小又安心的臉,木山春生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微笑。


    如果研究繼續下去,大概這種溫馨的師生關係會持續到下去吧。


    她由衷的希望,研究繼續下去。


    記憶的最後。


    木山春生親手把這些孩子們送上了試驗台。


    在開始實驗之前,她這麽問孩子。


    “不會害怕嗎?”


    “因為是木山老師的實驗啊!不怕!”


    她用單純的笑容回應了木山春生。


    這真是簡單到不能更簡單的邏輯。


    因為她是一個好老師,所以,她主導的實驗也一定是好的。


    孩子們明明躺在冷冰冰的試驗台上,但是,卻沒有擔心的表情。


    和木原幻生推測的一樣,因為有了老師的關懷,孩子們的精神最大限度的保持了穩定的狀態。


    木山春生也鬆了口氣。


    如果孩子們的精神穩定,那麽實驗就能取得正確的數據,然後再下一次實驗之前,自己肯定還得繼續穩定他們的精神……


    然而,尖銳的警報聲打斷了木山春生的幻想。


    先是一個孩子的超能力出現了暴走狀態,腦波徹底陷入了紊亂。


    以此為信號,所有的孩子,精神一起陷入暴走的狀態……


    失控了。


    實驗,失控了。


    木山春生看著這個觸目驚心的紅色,心裏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麽。


    如果是巧合,未免過於巧了,為什麽所有人同時出現了暴走?


    木原幻生用力拍拍手,把實驗室裏慌亂的研究員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好的,各位,實驗很成功。請大家不要慌亂,收集數據。這次實驗,上層已經下達了緘口令。所以,大家都不要說出去喲。”


    這個慈愛的老人,用一如既往的慈愛的口吻,說著殘酷的句子。


    這時候,木山春生才明白……


    這次實驗,根本不是要研究aim,也不是探究……它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研究超能力者的超能力暴走,也就是aim失控狀態的臨界值。


    從這一天開始,這些孩子們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更殘酷的是,她們也沒有死去。


    說實話,死亡並不是很可怕的東西,因為人類一旦死亡,就會失去自己的意識,什麽都不知道了。自然也就不會悲傷。


    真正痛苦的東西,是無法自由行動,無法自由思考,無法生存的活下去。


    就像是在這些孩子們,她們躺在病榻上,雖然生命活動還在繼續,但是卻無法睜開眼,無法張開嘴。


    木山春生,親手把自己的學生們,送上了……絞刑台。


    她內心掙紮,痛苦的感情迫使她跪坐在地板上。


    “幹得不錯,木山君。”


    然而,真正壓垮她的,是木原幻生的這句話。


    這個好像隨處可見的和藹老人,在實驗室那高亮度的光照條件下,臉上有著明暗分明的顏色……


    可怕。


    對於這張熟稔的臉,她第一次有了可怕的印象。


    …………


    ……………………


    ………………………………


    “這是……木山春生的記憶?”


    禦阪美琴喃喃的嘀咕著……這些事情,她從沒經曆過,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木山春生的記憶,因為兩人之間連通的電流而傳到了禦阪美琴的腦海裏。


    原來……她也是會露出那種溫和表情的人嗎?


    而且……看她現在亂糟糟的頭發,還有濃重的黑眼圈,恐怕,自這一天開始,她連剪頭發的空閑都舍棄了。


    她說,她要拯救……


    是說,哪些孩子嗎?


    “你……看到了嗎?”


    木山春生的聲音充滿了痛苦,然而她依舊強撐著,咬緊牙關。憑借意誌,掙脫了禦阪美琴的懷抱。


    (什麽記憶?)


    川神響也完全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麽,可是看看木山春生臉上的堅韌,再看看禦阪美琴一臉的不忍,知道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


    “額……嗯……”


    禦阪美琴弱弱的點頭。


    “那次實驗,披著【aim擴散立場控製實驗】的外皮,實際上卻是【解析失控能力規律的誘爆實驗】,那些被當作人體實驗材料的孩子們,至今還在沉睡著!”


    木山春生苦笑一下,她回過頭,看著兩人,一字一頓的宣誓著:“為了拯救那些孩子,我什麽都會做!”


    斬釘截鐵的話語。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堅定的意誌。


    “可是,如果是這樣,你完全可以跟其他人說,比如跟警備員……”


    “23次。”


    木山春生忽然說出了一個數字。


    “什麽?”


    “23次。這是我為了讓孩子們蘇醒過來,而向高層提交使用樹形圖設計者的次數。如果是那台最優秀的電腦,一定能演算出拯救孩子們的方法的!但是,每次都駁回了!整整23次!那些家夥根本隻看重實驗結果,人命什麽的怎樣都好!警備員也跟他們是一丘之貉!你以為他們會為了我而行動嗎?!”


    木山春生的聲音裏,滿是怨恨的聲音。


    禦阪美琴半懂不懂,可是川神響也是明白的。


    雖然說出來很殘酷,但實際上,決策者都是這樣的。


    決策,是沒有人情的。


    尤其是這種地方的高層,隻看重實驗結果,這就好像川神他們的雇主,根本不在乎多少人會因為他們的雇傭而喪命,依舊會雇傭恐怖分子引發恐怖襲擊一樣。


    別的不說,川神自己的上司,神穀所長就是這樣的人啊。


    這個男人對自己好,完全是因為自己還有可以研究的價值,川神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失去了研究價值,他會被神穀所長一下拋棄掉,當做棄子。


    川神看出禦阪美琴的身影有點顫抖,悄悄的站到她背後,伸手按住她發抖的肩頭。


    如果是她這樣溫柔的人的話,肯定會格外痛苦吧。


    木山春生是基於善意而行動的,禦阪美琴會因此而自責。


    她就是這樣的女孩子啊。


    “我明白的,整個學園都市都是敵人。所以我不再依賴任何人,努力研究出來了幻想禦手,如果是它,就能輕鬆把大家的腦連接起來,雖然每一個人的大腦運算力都有限,但是,如果數量夠多,也是沒問題的。明明,就差一點了……”


    木山春生的聲音裏滿是怨恨。


    “……雖然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是……我能問一句嗎,為什麽?”


    “?”


    木山春生用表情反問了回去。


    “為什麽,你要做到這一步?”


    是的,川神不能理解。


    畢竟,他不知道前因後果。


    “因為,我是教師啊。”


    出乎意料的,木山春生的語氣平和了起來。


    因為,她是教師。


    所以,她必須保護自己的學生。


    所以,她必須救助自己的學生。


    當學生們受到侵害,在床榻昏迷不醒的時候,身為教師怎麽可能坐視不理?!


    “隻要是為了我的學生們,我什麽都敢做!就算是和學園都市為敵!”


    她的話語讓川神渾身一凜。


    心裏升起了奇怪的心情……


    自己,也有嗎?


    不惜犧牲一切,也要保護的東西……


    大概,是沒有的吧。


    也對啊,雖然川神名義上是雇傭兵,但實際上工作實質是恐怖分子,那就是這樣的工作,這是以生命為代價,散步恐怖氣息的職業。珍惜自己生命的恐怖分子算什麽……


    但是……感覺應該有的吧?


    因為……如果不是這樣,自己到底是為什麽親手殺害了自己的戰友們呢?又是為什麽一個人獨自活到了現在呢?


    不明白,因為記憶缺失太多,他現在連他自己都搞不懂了。


    木山春生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笑了一下,到底是冷笑?抑或是普通的笑?誰清楚呢?


    因為,下一個瞬間,木山春生好像斷線木偶一樣,身體僵硬的跪倒在地,咽喉裏發出嘶啞的音節,而伴隨著這痛苦聲音的,是她背後噴湧出來的光之絲線,在她背後的空氣中,編織起來,最後,在半空中化為形體。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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