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絲毫不覺得自己有打擊到別人,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擁有這般出眾的天賦,有什麽不對。她隻是按照著長輩們的意思,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味地去畫著。


    去畫著她心裏的錦繡河山,去畫著她胸中的萬千溝壑,去畫著這世上的一切綺麗,去畫著這人間的所有光景。


    她的身後還有人在期待,她的手指還能動彈,她的眼睛,還能看見疏影橫斜,看見昏黃月色……所以,她的筆便不能夠停下,她的道路就還在延續。


    所謂“青史留名”,到底在旁人看來,是一個怎樣的感覺呢?


    經過漫長的歲月,我們都已經離開了這個人世,伴隨著積雪,沉眠在地底下。之後又經過了數百年的時間,真白自己的作品,卻還能被人欣賞,並且帶給他們感動與共鳴,那會是怎樣的一件事?


    完全無法想像、無法言語,連感覺也跟不上。


    但是,雖然完全搞不懂,卻總覺得這比任何事都要厲害。


    所以,麗塔才會這麽執意的,想要將真白帶回英國,將其帶回繪畫的世界。


    畢竟,那是她連奢望也不曾有過的遙遠境界,是她極目遠眺也看不到殘影的海市蜃樓,也是她曾經想要花上畢生時光去追尋的夢中的理想鄉。


    給了似乎是陷入混亂中的少女,一定的反應時間後,薑煜才繼續沉聲說道:“但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是沒辦法。在相同的努力之下,所要比拚的,就是才能的領域了。想必,麗塔你是這樣對自己說的吧?”


    金發少女聞言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目光怔怔地看著薑煜,欲言又止。


    恍然間,她似乎回到了那個時候,在既是她爺爺,同時也是她的繪畫老師的老人麵前,說出自己要放棄學習繪畫的瞬間。


    那個時候,她隻是低垂著腦袋,咬著嘴唇,心房雖然發出了像是打鼓一般的巨大聲響,耳膜上也仿佛隻能聽見體內血液流動的澎湃轟鳴,但是,她仍舊執拗地不肯看那位老人的臉。


    她在害怕什麽呢?她又在擔心什麽呢?


    當時的麗塔,沒有得到答案。而現在的她,其實也不明白。


    我在害怕什麽?


    數不清的難以入睡的夜裏,麗塔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一幕,想起低垂著頭的自己,思考著、揣測著,自己當時的心情。


    那之後,出乎意料的,她既沒有迎來責罰,也沒有得到冷淡的點頭回應。那位老人沉默了良久,最終隻是輕微地歎息了一聲,將寬大粗糙的手掌,放在少女的頭上,柔聲說道:“既然小麗塔這樣決定了,那就這樣去做吧。”


    故事的最後,麗塔的爺爺,說服了她的父母,她也得以從日複一日的繪畫練習裏脫身。但麗塔並沒有因此跟真白斷絕了往來,她依舊和以前一樣,照顧著對方的生活起居,打理著對方身邊,除了繪畫的一切。


    哪怕,她心底對那位少女,其實懷著另一種不為人知的感情。


    那感情,深邃若海洋,渾濁如淤泥,一度讓麗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惡中。


    但同時的,她又真切地喜愛著那位少女。喜歡她認真作畫的樣子,喜歡她抱怨撒嬌的樣子,喜歡她需要人擔心照顧的樣子,喜歡她被她責罵後,小心翼翼的樣子……


    於是,到最後,連麗塔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內心了。


    而在少女的內心世界外,薑煜開始趁勝追擊,沒有放過他不知耗費了多少腦細胞想出來的言語,才贏取的這一點點優勢。


    “但是,所謂才能的領域,其實是捉摸不定的才對吧?有一眼可見的才能,也有隻有深入了解過後,才能被發掘的才能。麗塔你,又會為什麽那麽早地斷定自己沒有才能,而選擇了放棄呢?”


    “那是……顯而易見的吧?”


    麗塔這次終於接了薑煜的話,但語氣卻是無比的艱澀,表情也顯得很冷漠,看不見絲毫之前的開心與愉快。


    不,如果僅僅憑借之前對方臉上的燦爛笑容,就擅自判斷對方的心情,判斷對方的狀態……那並非觀測之後得出結論這一科學定理論證中廣泛應用的方法,而僅僅隻是傲慢罷了。


    畢竟,薑煜所觀測的時間不算長,對於觀測對象,也沒有半點的了解。這樣的前提下,他又憑什麽擅自判斷剛才登門拜訪的麗塔,其實很開心呢?


    一念至此,薑煜開始有些猶豫了。對於自己之前所作出的判斷,他有點信心不足。但麗塔和真白兩人此刻的狀態,又由不得他不插手。


    “才能的差距,是顯而易見的啊……”


    麗塔說出這句話的表情,讓人莫名地感到了沉重。似哭似笑,同時又帶有深不見底的苦澀和自嘲。而她說話的語氣裏,也夾帶著深沉的歎息。


    這時候,真白才後知後覺地說了句:“放棄?為什麽?”


    而這位自從麗塔到來之後,臉上的表情便不再那麽平淡的少女,同時也露出了相當困惑的神色——看起來她對於自己這位久別重逢的好友的驟變,感到非常不解。


    聞言,薑煜暗道一聲不妙,腦子開始飛速運轉起來,尋找著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剛才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仿佛在醞釀言語的麗塔的身上,也就忽略了真白的表情,沒來得及製止其問出那樣仿佛理所當然應該問出的問題。


    對於此時此刻的麗塔來說,說出這種話的真白……不吝於踩到了她的雷區——而且還是那種,最不能讓這個名為“椎名真白”的少女,踩到的雷區。


    不出薑煜所料的,麗塔緊咬著牙,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她緩緩地轉過頭,剛才臉上的苦澀,再度化為了冷漠。


    而隨著牙齒磨擦的刺耳聲音,現場剛才才稍微緩和一點的氣氛,再度變得緊張。


    偏生的,在這種時候,不懂得或者說沒有被教會讀取氣氛的少女,又火上澆油般說了一句:“麗塔明明很擅長畫畫的。”


    薑煜啞口無言地看著真白,就連在他身後的小埋,也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默默戴上了倉鼠鬥篷的兜帽,視線下移,不再看那邊。


    隨後,是麗塔的又一次爆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達到了薑煜一開始的目的——弄清楚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然後讓她們重新好好相處。


    不過,是以一種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形式。


    “請不要開玩笑了,真白沒資格說這種話。唯獨隻有真白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麗塔的眼中,是幽深漆黑的漩渦,是多年以來,積累下來的令人冰冷、眩暈、惡心的感情。


    ——有一種說法是,天賦出眾的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會不經意地傷害到自己身邊的人。


    “為什麽……”


    真白仿佛央求般將手伸向麗塔,試圖去尋找問題的答案。


    “你以為是誰害的?”


    麗塔麵對真白內心的動搖,隻瞥了一眼便不當一回事。隨後,她的嘴角微微地上翹,但不複之前那種美麗優雅的感覺,反而像是一朵美麗的花,被捏爛之後,遺留在原地的一片狼藉。


    “你以為是誰害我放棄畫畫的?”


    ——因為他們成長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快到讓身邊的同伴,竭盡全力也沒辦法有絲毫的靠近;哭吼嘶喊著,也無法縮短哪怕一點點的差距。


    “全部……不都是真白害的嗎?”


    麗塔空洞的眼神貫穿真白,使得她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唇微微張開,欲語還休。


    “被真白害得放棄作畫的不是隻有我喔?”


    笑過之後,麗塔的表情反而恢複了平靜,但眼神裏閃爍的,分明卻是充滿了惡意的光芒。


    “……為什麽?”


    而真白,卻是像遺忘了其他字眼一樣,隻是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你真的都不知道啊……不過這才是我們所憧憬、想追也追不上,並且比誰都還要可恨的椎名真白。”


    麗塔仿佛服氣了般輕微歎息了一聲。


    對於這種不斷流露出的漆黑幽深的感情,薑煜卻隻能不斷折磨著自己的腦回路,想要快一點找出解決之法。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


    “你還記得跟我還有真白一起在爺爺的畫室裏學畫的孩子們嗎?”


    “記得。”


    “你有察覺到那些孩子們每個月都一個接一個地從畫室消失了嗎?”


    “……”


    “什麽時候誰不見了,你記得嗎?”


    “……我……”


    “真白大概連名字或臉都不記得吧?”


    “……”


    ——並且,那些真正的天才們,眼中從不會在意身旁一掠而過的風景。他們始終隻會堅定地注視著遠方,並且馬不停蹄地繼續前進。


    “眼裏隻有自己的畫,真白真是什麽都不了解呢。”


    “為什麽?”


    這句話,重複了幾次呢?


    “我不是說了是真白害的嗎?因為認識真白,所以開始討厭最喜歡的繪畫,比什麽都還要憎恨,連畫布、畫架還有畫筆都不想再看到。”


    麗塔之前給薑煜以深藍大海的感覺的眸子裏,倒映著站在她麵前那個,茫然無措的少女的身影。


    眼中湧動著深切的不安的真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薑煜。


    最好不要再聽下去了,不僅是為了不要讓他和小埋兩個局外人,過多地被牽扯其中,這也是為了真白好。


    薑煜心裏很清楚這件事情。


    不要再讓麗塔去觸碰那道傷痕了,不要讓真白去過多的了解她不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的事情了,不要讓本來應該相親相愛的一對少女,吐露出那過於殘酷的真相了。


    他很清楚這件事情——因此,就算還沒有找到確切的方法,也沒有組織好語言,他還是開口打斷道:“麗塔你今天才到這裏,也應該很累了吧?而且看你來的樣子,也應該沒有找好下榻的旅店。我去準備晚飯,之後再幫你收拾一下床鋪,今晚就順便住下來吧?”


    拙劣而無效的說辭,甚至連“拖延時間”這一最基礎的要求,也辦不到。


    麗塔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輕笑了一聲,糾正道:“現在才六點,我一點都不累。不過如果能夠品嚐到煜君的廚藝,我還是很高興的。”


    說完後,麗塔繼續把視線放在真白身上,麵無表情地述說著剛才未完的話題。


    “爺爺畫室裏的孩子們,跟在繪畫教室裏天真無邪的小孩是不一樣的。他們是為了學習專業的繪畫,以成為名畫家為目地才從英國各地、世界各國遠道而來的孩子。”


    “雖說還是孩子,但每個人都擁有很棒的表現力,說是‘藝術家’也不為過。但是,在隻聚集天才的畫室裏,就連天才也變成一般人。”


    “因為是出生以來第一次遇到繪畫比自己更棒的對手——畫室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知道會有競爭對手,所以每年都有好幾個因為受不了而立刻放棄的人。因為本來一直以為自己是特別的,結果卻不是那樣,呈現在小孩子眼前的現實,是非常殘酷的。”


    “不過,隻要是在才能的世界裏,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沒錯,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們那時的情況有些不一樣,因為真白的存在……”


    真白沉默不語地聽著,但臉上的表情,仍舊殘留著幾分不解。


    想來對於椎名真白這個存在來講,要理解這種落後者、失敗者的情感,是十分困難的吧?畢竟就算是她仍舊算個新人的漫畫領域,這位少女也逐漸站穩了腳跟,正在蹣跚前進著。


    “沒錯。不管怎麽努力,都沒辦法變得跟真白一樣,我們完全比不上,真白的眼睛根本沒看著我們……”


    “她用隱形的刀剁碎了那些本來認為自己活著,便隻是為了繪畫而聚集在畫室的孩子們。把同輩們以畫家為誌向的夢想,不痛不癢地跟現在一樣麵無表情地蹂躪了。看了真白的畫就會覺得‘我們的世界是不同的’,切身體會到什麽是真正的才能。”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還是相信著自己,痛苦地掙紮著。以為自己前進了而抬起頭時,隻看到真白已經抵達更前麵的地方……仿佛隻有她長了翅膀一樣……”


    麗塔的言語中,展露出的是一片深海——那裏並不存在龍宮,也沒有美人魚在歌唱。


    就如同這世界上每一片深海一般,黝黑、冰冷、寂靜。想和更多誌同道合的人一起聊《程序員在二次元》,微信關注“優讀文學”,聊人生,尋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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