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沉默了很久。


    過了好一會兒,詹恩好不容易才從沉重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長聲嘆息:


    "殺手,那個叫波爾溫的,所謂殺了我父親的殺手,他深受索納叔父的大恩,自願背上了刺殺公爵的罪名——當然,叔父讓他死得很痛快,沒受折磨。"


    費德裏科一顫回神:


    "那真正的殺手……"


    詹恩疲累地搖搖頭:


    "我們隻知道,那人後來的外號是反彎刀,還是事後從不知道轉了幾手的旁證中,勉強追查出來的,信度也不高——那晚的空明宮死了六個侍衛,阿什福德和我母親對他都隻是匆匆一瞥。"


    泰爾斯神情微動。


    "反彎刀……他……誰派他來的?"費德愣愣道。


    詹恩沉默了。


    他緩緩抬頭,露出奇異的眼神和慘白的笑容。


    "但你知道的,費德,聰明如你,其實一直都知道,"他看向費德裏科,目光令人心寒,"隻是你不願承認。"


    費德裏科瞪大眼睛。


    "或不能承認。"


    詹恩輕聲道:


    "更不敢承認。"


    費德裏科混身一顫!


    泰爾斯想通了什麽,難掩震驚。


    "就像我,無論有多不忿,多不公平,多麽虛偽狠毒,時至今日我也必須昧著良心下令,讓血瓶幫動手幹髒活兒,把所有可能牽出當年舊案的線索,收拾乾淨,不惜代價。"


    詹恩臉上的笑容,被淒涼和憤恨所平分:


    "因為我絕對不能,不能向外昭示父親遇刺的幕後真凶——哪怕隻為了翡翠城。"


    費德裏科沒有再說話。


    泰爾斯再也忍不住疑問:


    "詹恩,等等,你的意思是說老公爵的死是我……"


    這一次,隻見詹恩猛地扭頭,態度大變,以一種泰爾斯從未見過的憤恨和憎惡,怒吼開口:


    "我說了,泰爾斯!閉嘴!閉嘴!"


    詹恩激動不已,他唰地站起身來,直指泰爾斯:


    "在我跟我堂弟說話的時候,在我們鳶尾花談私事的時候,你tmd一句話都不準插!"


    泰爾斯被嚇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我……"


    "不準插!"詹恩咆哮著,雙目通紅。


    眼見一瞬之間,南岸公爵對王子的尊敬和克製蕩然無存。


    泰爾斯猶豫了一陣,最終黯然沉默。


    興許是習慣了書房裏偶然的高聲大喊,隻要不是泰爾斯本人出聲,門外的星湖衛士們保持靜默,沒有再敲門問詢。


    "詹恩。"費德裏科有氣無力地道,似是提醒,又似是請求。


    詹恩深吸一口氣,緩緩坐下。


    看得出來他在調整情緒,但收效甚微。


    "因為你,泰爾斯·璨星,你這個倒黴催的,該死的,落日詛咒的,"南岸公爵努力把目光從泰爾斯身上移走,痛苦又克製地開口,"偏偏又是幸運的,不公的,一出生就註定要戴上王冠的無恥混蛋……"


    詹恩捏緊拳頭,渾身發抖,咬牙切齒:


    "你根本不知道,要我放任你,放任仇人的兒子在翡翠城,在空明宮自由自在地說話,行動,乃至呼吸……放任一個姓璨星的傻逼在翡翠城,在空明宮,在我父親和叔父的地方出入自由,反客為主……


    "……忍受你們恬不知恥向凱文迪爾家的女兒提親求婚,忍受你和我妹妹談笑風生談情說愛……忍受你對我居高臨下出言不遜,乃至對我父親和叔父的不幸自以為是說三道四,挑動我的血親與我為敵……"


    泰爾斯怔住了。


    他望著難以自製的詹恩,望著對方的表情和眼神,心情複雜。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或者說,是隱藏許久卻無法抒發的……


    深深的、赤裸裸的恨意。


    刻骨銘心。


    詹恩字句顫抖,呼吸不暢,中途不得不多次換氣來保持話語通順:


    "泰爾斯,你tm根本不知道,我這樣做,究竟需要多麽寬大的心胸,多麽偉大的魄力,和多麽深厚的氣量。"


    他終於有勇氣抬頭,怨毒地望向泰爾斯,或者望向泰爾斯身後的東西:


    "你,不,知道。"


    詹恩顫抖道:


    "你他媽什麽都不知道。"


    這樣的氛圍裏,泰爾斯隻能低著頭,隻能被動地,毫無反應地承受著也許不該是他來承受的恨意。


    "因為你是泰爾斯·他媽的·王國大聖人·璨星。"


    詹恩嘶聲道:


    "你屬於那支永遠不會沾上汙名,永遠隻會形象優秀,永遠被人人稱頌,永遠不能被記恨的,合該受盡詛咒的……"


    詹恩咬著牙,一字一頓,顯然厭恨至極:


    "骯,髒,血,脈。"


    書房再次安靜下來。


    隻餘費德裏科若有若無的茶杯聲響,以及詹恩漸漸平息的急促呼吸。


    泰爾斯深深地閉上眼睛。


    他突然想起這幾天的經歷。


    想起那些在他麵前故作不知,配合演戲的翡翠城官員們。


    以及詹恩剛剛的話:


    【如果我是你,費德,就該發揮一下翡翠城的為官智慧,哪怕發現了蹊蹺也故作不知,配合我們演下去,感激涕零地接受條件就完了。】


    【為什麽就非要揭穿,讓所有人都難堪呢?】


    看著詹恩眼前這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泰爾斯心情複雜,頗為難受。


    "為什麽。"


    終於,費德裏科艱難開口,打破沉默,他毫無生氣地望向堂兄:


    "為什麽偏偏就是我的父親?為什麽是索納·凱文迪爾?"


    詹恩冷笑一聲,狠呸一口。


    "那翡翠城還能指望誰?家族裏另外幾個不成器的、跟舊貴族們一體同化、隻知道吃喝玩樂作威作福的叔叔嗎?還是忘恩負義的雙塔長劍和四翼巨蜥?"


    費德裏科沒有說話。


    好幾秒後,詹恩深呼吸一口,低頭撫了撫額。


    似乎意識到自己沒有正確回答問題的他又冷靜補充道:


    "因為,因為叔父他不想成為敵人的棋子,向我們的家族走出致命一子。"


    費德裏科的眼裏滲出悲痛。


    "因為如果他不死,不在王室問責的使者到來之前死,不在王國秘科把他帶去王都細細審問,打成真凶之前死,不在至高無上的國王旨意降下之前死,那翡翠城內亂就不止局限於內亂,而要徹底變成整個星辰王國的鬥獸場,變成復興宮的下注單。"


    詹恩冷哼一聲:


    "一如當年,西荒的單翼烏鴉——你知道上一代翼堡伯爵下場如何嗎?"


    泰爾斯心思一動。


    "你知道當年克洛瑪家族的人倫慘案,若不是我父親的盡力斡旋和上代西荒公爵的強硬態度,包括卡拉比揚家從中作保……"


    詹恩冷冷道:


    "其案一旦公開,就憑他犯下殺妻——他妻子還是壘石城老伯爵的親妹兼落日大主教的表姐——大罪兼殺子未遂,克洛瑪家族甚至會被落日神殿革除教籍,連翼堡的爵位封地都可能保不住嗎?"


    詹恩扭過頭,狠狠喝了一口茶,對其中的苦澀毫無反應:


    "更別說一個膽敢弒殺公爵兼親兄的弟弟了……"


    費德裏科閉上眼睛。


    "而索納叔父深知這一點,"詹恩攥緊茶杯,"我母親也是。"


    費德裏科依舊失魂落魄:


    "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叔父他是最出色的凱文迪爾——這是父親在生前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說的。"詹恩沉痛道。


    "可他沒告訴我。"


    費德裏科紅了眼眶,他顫抖著握拳:


    "他沒有。"


    "他給你留了遺書,讓你不要復仇,"詹恩搖搖頭,"隻是你自己不信。"


    "他沒有寫清楚……"


    "他tm沒法寫清楚!"


    詹恩不耐煩道:


    "他沒法確保你這偏執狂蠢貨不會再給敵人又一個入侵翡翠城的藉口!"


    費德裏科瞪著眼睛,望著茶杯裏的茶碎。


    "我不信!那是,那隻能是他被你們脅迫著寫下的!如果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


    詹恩冷笑搖頭。


    "拜託,沒有人能脅迫索納·凱文迪爾,即便是他最尊敬的親哥哥,"他似乎漸漸恢復之前的刻薄,"你以為人們為什麽會覺得鳶尾花在內鬥?為什麽會認為叔父有資格做老公爵的政敵?是因為你父親太好說話了,誰都能逼著他寫遺書嗎?"


    費德裏科沒有回答。


    "這樣,這件足以引發風暴,引來強權插手的"家族內亂",在我回國前就結束了:一切都是鳶尾花禍起蕭牆,也隻是凱文迪爾的自清門戶。"


    詹恩幽幽道:


    "除了換個公爵,翡翠城一切照舊。各家利益不變,維持平衡。除了幾句申斥,敵人無從下手,悻悻而歸。"


    他最後嘆了口氣,道出族語: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費德裏科的表情無比掙紮。


    泰爾斯沒有說話——不止因為詹恩不歡迎他插嘴,也因為他不該在此時說話。


    但他覺得此時此刻,屁股底下的這張椅子格外紮人。


    好一陣子後,費德裏科發泄似地拍了一下座椅,憤而抬頭!


    "不,不不不……我不信!我了解你,詹恩,我知道這些都隻是你為達目的而施的詭計……"


    "該說的我都說了,毫不避諱,甚至當著這小屁孩兒的麵。"


    詹恩冷笑著打斷他。


    "至於你為什麽不信,你為什麽寧願相信外人別有用心的汙衊也不願相信血脈親緣的紐帶,寧願相信你父親是被陰謀不明不白地冤死,也不願相信我們所能寫在布告上的莊嚴文字,或者說,一旦你相信了,會有什麽後果……"


    詹恩別有用意地瞥了費德裏科一眼:


    "那就隻有你自己知道了。"


    費德裏科呼吸一滯!


    "不,你……"他咬牙開口,卻無法繼續。


    "至於你,費德,你想念的,究竟是你的父親,還是拱海城子爵?是索納叔父的清白和正義,還是他活著——甚至說,他不明不白地死去——能給你帶來的利益?"詹恩冷冷道。


    費德裏科先是一愣,旋即狠狠搖頭:


    "不,你隻是故技重施,在演戲,在胡說八道,想要動搖我的……"


    "看在落日的份上,費德,動腦子想想吧,"詹恩大聲道,"當年你在拱海城造反失敗,若不是看在你父親份上,無論我還是拉西亞家族,我們怎麽可能讓你跑掉?這麽多年來,就憑鳶尾花和夜之國的合作關係,怎麽可能放任你活著?"


    費德裏科頓住了。


    "若不是中途出了意外,我們跟科裏昂的聯盟破裂,血獠牙倒向他們……"詹恩忍不住瞪了泰爾斯一眼,後者禮貌地笑笑,"你又怎麽可能被放回來?"


    詹恩又想到了什麽。


    "而你,多年後的今天,費德,你卻這麽輕易地向他們,向我們的敵人投誠,"他諷刺道,"而你用來分裂家族,抹黑鳶尾花的手法,甚至和他們當年如出一轍。"


    費德裏科狠狠咬牙。


    "仲裁?貴族仲裁?《羅德裏條例》?哈哈哈哈哈哈!"


    詹恩看看泰爾斯,大笑道:


    "鳶尾花能成為城市鏈條的最中堅一環,靠的是自復興王時代起的統治法理,是祖先的赫赫威名,和凱文迪爾的天生權利,所以無論是當年的翡翠城,還是如今的我,我們都避不開,也逃不開他們同樣利用至高無上的統治法理,對我們發起的突然襲擊。"


    他陰沉地道:


    "更別說,我們還有內鬼。"


    "不!"


    費德裏科忍不住打斷他,前者舉著茶杯,杯中茶水顫抖連連:


    "我不相信。你在撒謊,我父親他——"


    "沒錯,叔父他是個頑固的死硬分子,既是我父親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後期政敵,是翡翠城裏保守勢力的代言人,保護傘。"


    詹恩不耐煩地道:


    "但別忘了,他也是個堂堂正正的鳶尾花後裔,流著凱文迪爾的血!當更大的危機來襲,他忍辱負重,拒絕成為敵人的棋子和工具,為此不惜犧牲性命。"


    費德裏科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時卻愈發憤恨:


    "不,這也不能為你脫罪!"


    他憤憤抬頭,望向詹恩:


    "你們逼死了他。"


    "你們全部!"


    詹恩沉默了。


    "我不瞞你,我當年來不及回來,"公爵嘆了口氣,沒有回望費德,"去勸說你父親的,是我母親。"


    費德裏科眉心一動。


    "我不知道索納叔父是怎麽想的,也不知道你父親到底有沒有後悔,更不會說我為她的行為感到自豪,"詹恩低聲道,"可大廈將傾,母親做出了那個危急時刻所能做的,最困難也慘痛的決定。"


    "她一年後鬱鬱而終,我猜,我猜那是因為她始終對叔父懷有愧疚。"


    詹恩頓了一秒,不忍道:


    "儘管……儘管叔父毫無怨言。"


    費德裏科渾身一顫,下意識痛斥:


    "謊言!"


    費德裏科喝了一口所剩無幾的苦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你這麽說,隻是為了挑撥我跟王子殿下的關係,讓我對他心懷怨恨,讓他對我產生猶疑。"


    他望向泰爾斯,卻目光躲閃。


    泰爾斯也覺得頗不自在。


    "那就考慮清楚,堂弟,"詹恩冷笑道,"為了你的權位,你願意走出多遠?"


    他死死盯著費德:


    "你能忍受你的殺父仇人對你發號施令,忍受他坐在你麵前談笑風生,而你還要向他低頭鞠躬,跟他舉杯言歡,乃至結為盟友彼此交易嗎?"


    費德裏科微微一顫。


    "能為了翡翠城的和平和鳶尾花的將來,即便明知真相卻還要故作不知地演戲,非但不能拆穿還要竭力保密,忍著痛苦怒火擠出微笑嗎?"


    泰爾斯深深蹙眉。


    下一秒,詹恩怒喝道:


    "你能嗎!!!"


    費德裏科一陣恍然。


    好一會兒後,詹恩終於平靜下來,他低頭看向早已被喝完的茶水。


    "我能。"


    南岸公爵幽幽道。


    "我能做到。"


    詹恩麵無表情:


    "整整……十一年。"


    泰爾斯閉上眼睛。


    "久到甚至我自己都以為……"


    詹恩慘笑一聲:


    "我已經淡忘了殺父之仇,奪家之恨。"


    聽到這裏,泰爾斯終於嘆出一口氣。


    "我能說些什麽嗎?"王子低聲道。


    詹恩看了他一眼。


    "不能——但你就不說了嗎?"


    南岸公爵強忍憤恨。


    泰爾斯彎彎嘴角。


    費德裏科吸了吸鼻子,咬了咬牙。


    "我依舊不相信你,堂兄,"他努力恢復思考,"我建議您也別相信他,殿下。"


    泰爾斯不由皺眉。


    真是印象深刻。


    泰爾斯心底裏的聲音低低讚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這位流亡貴族卻依舊保持冷靜,拒絕相信,堅持否定。


    該說是他太冷靜了,還是太感性了?


    是太衝動了,還是太聰明了?


    是太堅持了,還是……


    太現實了?


    泰爾斯心中一凜。


    詹恩聞言諷刺一笑。


    "當然,堂弟,因為以你的立場,大概根本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但下一秒,詹恩居然轉向了泰爾斯:


    "他不會和你合作的,泰爾斯,他很清楚自己真正的靠山是誰——這是戀權之人唯一的優點。"


    這一次,他不再滿是敵意和厭恨,而是恢復了常態,冷靜理智。


    仿佛剛剛對泰爾斯的無邊恨意都不復存在。


    這再度令泰爾斯心情複雜。


    "你在挑戰我?"費德冷靜地回應詹恩。


    "而且他不會罷休,哪怕我和他共存在翡翠城,他也會不惜一切把我從路上拔除,無論那代價幾何,無論這代價是要自己給……"詹恩不理會堂弟,繼續冷冷道,"還是他人付。"


    費德裏科嗤之以鼻。


    "問題是,堂弟,"詹恩眯眼道,"你真能為自己做決定嗎?能為自己付賭資嗎?"


    費德裏科目光一動:


    "什麽意思?"


    泰爾斯抬起眼神:


    他突然注意到,眼前的兩位鳶尾花又恢復了理性的對弈。


    仿佛剛剛令人驚愕的家族秘密,對他們而言,不過是褪了色的歷史背景。


    無法影響他們當下的決斷。


    不是,剛剛的真相,你這就消化完了?


    這轉向……這麽快的?


    隻聽詹恩道:


    "那個極境的血族殺手,費德,如果不是鳶尾花的敵人做擔保,夜之國會如此輕易地放他離開,為你效力?"


    "是我親自說服他的,"費德裏科哼聲,"那些被翡翠城欠了債的人,總得有路子回來要債。"


    詹恩搖搖頭:


    "而你那些還活躍在外麵的幫手們,同盟們,手下們——或者你以為的手下們,他們真會按你的意思行動嗎?"


    費德裏科不言不語。


    "甚至,哪怕你真的坐上了這把……那把座椅。"


    詹恩下意識拍了拍自己的椅子,反應過來這是客座之後,又不得不咬牙指了指泰爾斯的椅子:


    "你覺得你就會擁有你夢寐以求的一切?自由?尊嚴?權利?獨立?不再寄人籬下的自在?還是不再看人眼色的輕鬆?"


    費德裏科勾了勾嘴角,卻並不反駁。


    "你做不到的,費德,堂弟,"詹恩冷笑道,"你穿了什麽樣的靴子,就決定了你能走什麽樣的路。"


    "而你就行了嗎?就你現在這副德性?"費德還擊道。


    "沒錯,堂弟,"


    詹恩冷冷開口:


    "我妥協了,窩囊得緊,讓你見笑了。"


    詹恩不偏不倚直視費德裏科,眼神冷酷堅定。


    "為了更高的目標。"


    隻見他毫不示弱地盯著費德裏科,理直氣壯:


    "我也恨不得你現在就死,但我卻做出了妥協,容忍你活著——但這就是我為了翡翠城,為了大局,所能做出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而你呢,費德?費德裏科·凱文迪爾?"


    費德裏科眼神微動。


    "當更上一層的壓力降臨,當難以想像的大敵壓境,當昔日的陰影重新籠罩而來,"詹恩冷冷道,"跟我們父輩的犧牲比起來,你又懂什麽,又能做什麽呢?"


    費德裏科沉默了。


    足足好一會兒。


    久到泰爾斯甚至痛苦地憋下一個哈欠。


    "那你就錯了,堂兄。"


    終於,費德裏科下定了什麽決心,他抬起頭,輕笑開口:


    "雖然我還是不相信你……"


    "最好別信,"詹恩冷冷道,"小命要緊。"


    費德裏科瞥了堂兄一眼,恭敬地轉向泰爾斯:


    "但我接受您的提議,殿下。"


    泰爾斯原本還沉浸在舊案真相的衝擊裏,還在苦思今天該怎麽收場,聞言一驚抬頭:


    "啊?什麽?"


    詹恩不屑嗤聲。


    "我將很榮幸成為候任拱海城子爵。"費德裏科毫無玩笑之色,隻是越發嚴肅恭謹,"以及您在翡翠城的耳目。"


    泰爾斯怔住了。


    為什麽?


    為什麽涉及殺父之仇,他們卻如此冷靜?恢復得如此之快?


    還能麵色如常,移動籌碼?


    明明他就坐在這裏,不是麽?


    泰爾斯呆怔地自問道。


    你知道的——心底裏的聲音嘆息道——你一直都知道的,泰爾斯。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必須冷靜,必須輕描淡寫的原因。


    或者說,力量。


    "你還是成為國王的耳目吧,費德,更適合你。"詹恩譏刺道。


    "而我也接受你的挑戰,堂兄,"費德裏科轉向南岸公爵,眼神一厲,"讓我們麵對來自彼此的威脅。"


    他目光灼灼:


    "在我的餘生,我不會停止鬥爭,我會看著你灰溜溜地從你的寶座上滾下來。"


    泰爾斯神色一變。


    "你可以試試,"詹恩怡然不懼,雲淡風輕,"或死在試試的路上。"


    費德裏科無視詹恩的威脅,隻是輕聲道:


    "我將用盡全力,以我的方式,讓鳶尾花重歸一統。"


    "好讓我們成為眼前的溫室之花,還是百年後的路邊野草?"詹恩諷刺道。


    "你會看到的,"費德裏科眯起眼睛,"或者你看不到了。"


    兩位凱文迪爾對視一眼,氣氛既有敵對警惕也有默契認可,微妙不已。


    "好了,"詹恩突然回過頭,看向泰爾斯,"我說服他了。"


    泰爾斯一驚:


    "啊,啊?"


    "怎麽,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詹恩似乎不滿意星湖公爵的一臉意外,他陰沉道:


    "還是你想再聽一個我們家族的悲劇故事?"


    泰爾斯反應過來,連忙微笑:


    "不不不,夠了,夠了,我是說……這很好,那我們……我們之前答應了啥來著?"


    "不必理會他,殿下,"費德裏科微微鞠躬,跟詹恩的飛揚跋扈形成對比,"他隻是目標達成了,在炫耀,同時伺機增加自己的話語權。"


    泰爾斯抬抬眉毛,看看兩位凱文迪爾。


    額……剛剛還你死我活的,妥協這麽快就達成了?


    南岸人都是這樣談判的嗎?


    還是凱文迪爾才會如此?


    但門外傳來的提醒聲讓泰爾斯回過神來,連忙正色道:


    "很好,公爵大人,子爵大人,那就祝我們合作愉快?"


    他身體前傾,伸出一隻手。


    費德裏科眯起眼睛,率先上前,同樣伸手:


    "大局當前。"


    詹恩頓了一會兒,看看兩位合作者,這才哼聲伸手:


    "下注而已。"


    三隻手掌在空中一合——雖然都不是那麽友好和情願。


    泰爾斯這才鬆脫一口氣。


    "不著急,最後的決定會在禮讚宴上宣布——包括對當年舊案的說法。"


    他看了看門口:


    "雖然這話說出來有些囉嗦,雖然我不指望你倆就此消停,但是……"


    泰爾斯試探道:


    "在禮讚宴之前,應該不會有人想要搞小動作,並打破協定吧?比如……幹掉另一個人?"


    兩位凱文迪爾對視一眼,卻沒有人回答。


    於是泰爾斯又恢復了微笑,春風滿麵。


    "很好,散會!你先離開吧,費德,我跟詹恩還有話要說。"


    費德裏科頓時皺眉:


    "我以為您該跟我有話說——我們才是一起顛覆他的人。"


    詹恩冷冷地瞥了費德一眼。


    "那歡迎你隨時來找我,費德,"王子笑眯眯道,"從現在起,你們都出入自由了——這就是合作的好處。"


    "請恕我多嘴,殿下。"


    費德裏科回望著詹恩。


    "支撐您"自由裁量"的力量,"他起身離開,話裏有話地道,"不在此城之中。"


    費德裏科轉身離開書房。


    留下若有所思的泰爾斯。


    "你聽到他的威脅了,泰爾斯。"


    詹恩深深地望著堂弟離去的背影:


    "他靠著你父親的支持奪得一席之地。子爵公爵,想或不想,他都會成為你父親的傀儡。"


    泰爾斯眯起眼睛,無視詹恩的挑撥之意:


    "但他看著也不像那麽溫馴的樣子,尤其對我父親。"


    "那就更糟,他會成為你父親的理由。"


    詹恩的這句話讓泰爾斯不禁看了他一眼。


    "什麽意思?"


    "他靠著項圈得到了新狗窩,但當他厭倦項圈,決心回頭咬主人的那一刻,"詹恩冷靜道,"無論成敗,翡翠城勢必大難臨頭。"


    泰爾斯思慮了一會兒。


    "但我還坐在這裏呢,翡翠城雖諸事不順,但還遠沒到大難臨頭的地步。"


    "那不僅僅是因為你坐在這裏,"詹恩輕聲道,"更因為我也坐在這裏。"


    他看向泰爾斯:


    "但費德不行——你看到他為達目的,都能做出些什麽事了,"詹恩低聲道,"而當你為了製衡我,把權力分配給他……"


    泰爾斯沒有說話。


    "你能勸服我,"詹恩幽幽道,"但不一定能勸服他,或者,勸服了他也沒有用。"


    泰爾斯皺起眉頭。


    "總之你自由了,"泰爾斯嘆了口氣,"希萊會在近期去找你。見到她時告訴她:我完成承諾了。"


    詹恩麵色微變。


    "你該離她遠點。"


    "你該更信她一點,"泰爾斯忍不住道,"如果我真的離她遠一點,那你現在絕對見不到她。"


    南岸公爵沉默了一會兒,起身離開。


    泰爾斯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叫住他,強迫自己開口:


    "詹恩,關於你父親的事,我隻想說,我很抱歉……"


    "什麽事?"


    詹恩腳步一頓,卻不回頭:


    "關於什麽的事?"


    聽著對方這冷漠得事不關己的態度,泰爾斯不由一怔。


    "沒……"


    他看著對方的背影,最終還是懨懨垂頭,勉強笑笑:


    "……沒事。"


    詹恩頓了一會兒,這才點點頭,果斷地離開書房,與進門的馬略斯擦肩而過:


    "沒事就好。"


    看著他離開的身影,泰爾斯卻更覺內心一陣冰涼。


    "一切順利?"馬略斯問道,一邊收走星湖公爵胡亂批掉的文件。


    泰爾斯搖了搖頭。


    他像是經歷了一場激烈大戰,累得身心俱疲,趴在書桌上直哼哼。


    "不順利?"


    泰爾斯嘆了口氣:


    "托爾,你試過跟不共戴天的仇人麵對麵,強忍厭惡,放棄復仇,忽視恨意,乃至違心合作嗎?為了……大局?"


    馬略斯一頓:


    "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是啊……"


    "容我為您感到抱歉。"


    "什麽?哦,不是我……"


    "那我為您感到慶幸。"


    "額,倒也不用……好吧,其實我是站在仇人陣營的那一邊。"


    "原來如此,"馬略斯若有所思,"那您想必也不好受吧。"


    泰爾斯不由一怔。


    "是啊,"他淡淡道,"有時候,是更不好受。"


    "那容我為您感到抱歉。"


    "哦,不必了,畢竟不是我本人。"


    "那我為您感到慶幸。"


    "嗯……怎麽又繞回來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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