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昏暗機艙外雷暴的低沉轟鳴之聲,蕭何終於從冗長的夢境之中醒了過來。


    他身體僵直,腮幫死咬,蒼白的臉上都是**的虛汗。


    由於剛剛逃脫了可怕的噩夢,清醒之時動作過於激烈,他身邊的乘客被嚇了一大跳,皺著頭連連翻著白眼。


    蕭何回敬以語氣生硬的抱歉。


    揉揉困頓的眼睛,望了望窗外不時閃著雷光的大片烏雲,蕭何雙耳悶痛,頭疼欲裂。


    片刻的昏睡並沒有讓這趟漫長的旅程好受些,反而讓他夢見了自己最不願想起、也想不起的童年舊事。


    說想不起,是因為腦海裏沒有完整的記憶片段。


    說不願想起,是因為僅有的記憶碎片都是些十分詭異而又恐怖的細節。


    猙獰卻又模糊的臉頰、猩紅的血和刀子、尖叫、地震、刺目的白光……


    心裏莫名地煩躁。


    蕭何疲憊地揉揉鼻梁,試圖轉移注意力。他看著機艙桌板上屏幕早已變黑的筆記本電腦,歎了口氣,晃晃鼠標。


    電腦屏幕瞬間亮了起來。


    他眯眼看了看屏幕上的東西,一片空白。


    無奈地砸砸嘴,他粗暴地直接摁住關機鍵。


    合上筆記本電腦之後,他長長舒一口氣,無不頹懶地趴在小桌板上,繼續假寐。


    飛機刺耳的轟鳴著,機艙輕輕搖晃。


    幾束昏暗的閱讀燈有些壞了,暗黃色的光柱在不停地閃爍。警示燈時而亮起,偶爾發出“叮、叮”的聲音。時不時的翻動報紙聲、咳嗽聲、嬰兒時斷時續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讓蕭何更加心煩意亂。


    他想,飛機上到底不是個搞創作的地方。


    蕭何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落魄作家,此時此刻,是正在趕稿子。


    他靠著寫些不疼不癢的三流小說勉強度日。


    多年來,最初那想要寫出一部紅透半邊天的經典作品的激情早已經被無奈的現實消磨殆盡,文筆也隨著心性流於浮躁而退變得如流水般平淡無味。他之所以還在死撐,是因為與出版公司簽的合同還沒有到期,如果不寫出點什麽來,就要支付一大筆違約金。


    至此,他把夢想變成了枷鎖。


    陣陣頭痛放大了機艙之內的轟鳴之聲。


    頭頂的廣播開始發出“滋滋”地電流聲,空乘小姐原本甜美的嗓音像是蒙上了一層紗布,顯得有些悶:“親愛的各位旅客,我們的航班將於半小時之後到達目的地。飛機已經開始降落,請您調直座椅靠背,打開遮陽板……”


    蕭何猛地想起來了什麽,他摸索著掏出一個瓶子,輕輕抖出來幾粒白色的藥片,數了數,直接扔進嘴裏。


    蕭何線條分明地下頜緩慢地咀嚼著,一下一下。他吃藥的時候從來是不喝水的,為的就是體會唇齒之間苦澀辛辣的感覺。


    這種感覺總能喚醒他的神經,衝擊著他的大腦。


    他恍惚地歪著頭看向機艙外,漆黑的夜空之下,繁華城市中星星點點的光芒像是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珠寶,十分耀眼奪目。


    蕭何仿佛看見,在濃的化不開的夜色裏,一隻碩大無比、屁股長滿硬毛的黑蜘蛛扭動著自己細長的八隻爪子,在這座城市之上來回忙碌著;


    它辛勤又靈巧,悄無聲息吞下那些閃爍的燈光,用屁股屙出一條條亮晶晶光帶,將那些散落的珠寶一個個穿了起來,整座城市就變成了一張華麗無比的、亮閃閃的蜘蛛網……..


    蕭何看著那張四通八達、將大地整片覆蓋起來的蜘蛛網,尋找著自己家的方位。


    時隔多年,自己終於又回家了。


    可是卻絲毫沒有回家的輕鬆和舒適。


    因為,蕭何是回來處理姥姥後事的。


    今天的早些時候,蕭何被一通電話吵醒,本想發一頓脾氣,卻被嚇得目瞪口呆——電話裏說,從小撫養他長得姥姥突發腦溢血,沒搶救過來。


    聽到噩耗的蕭何瞬間渾身癱軟,幾欲崩潰。


    雖早知人終有一死,但是當那一天真的來臨,他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蕭何記不得五歲之前的事,他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腦海裏最初有記憶的地方,全部都是姥姥的身影。


    是姥姥撫養他長大成人。


    但是卻始終生活在陰影裏。


    他至今還記得,小時候姥姥坐在溫暖的燈光裏給他織毛衣時溫柔的背影。


    那年他上小學,他被同學欺負,說他是野孩子,沒有父母,他氣的和人家打架,臉上掛了些彩。


    姥姥幫他洗幹淨了,親手頓了冰糖蓮子羹,用一個幹淨卻也老舊的搪瓷缸子裝上,牽著蕭何到人家家裏去認錯,兩人重歸於好。


    蕭何氣急:“明明是他的錯!”


    姥姥說:“是他的錯。所以不要懲罰自己。”


    中學的時候,在外頭惹了禍,和混混打架,從校長辦公室的門縫兒裏,蕭何看見了姥姥顫巍巍地鞠著躬。


    蕭何緊緊握著的拳頭,和姥姥梳得整齊的銀白色頭發,是他當時為數不多能記得的畫麵。


    為什麽她就不能放開自己,反正自己是個孤兒。


    剛剛考上大學的時候,蕭何天不亮就要去趕火車。


    在泛著靛青微光的胡同裏,蕭何一步三回頭,看見姥姥佝僂著瘦削的身子,扶著老舊的紅磚瓦牆。


    在滋滋作響的電燈下,蕭何看不見姥姥的眼睛。姥姥慢悠悠地抬起一隻手,衝他擺了擺,示意他快走。蕭何揮手致意,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


    後來去當兵的時候,他實在是不想見到姥姥那令人心碎的背影。


    所以並沒有告訴她,也沒有回去看望她,隻是給她匯些款,好證明自己一切都好。


    或許,這樣做,是想要緩解那份離她而去的愧疚。


    人啊,年輕的時候,總是會對親人產生由依賴和撒嬌變幻而成的怨恨。


    這些年,這個蒼老的,卻如深藍色寧靜大海一般的女人總是在他決心為自己打個翻身仗,好改變周圍的一切時就及時地阻止蕭何,用她顫巍巍,皺巴巴的背影。


    而現在,他紅了眼眶。


    那個人,竟然就這樣走了。


    他抽了抽鼻子,忍住眼淚,艱難地看向機艙外。


    蕭何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這麽多年來,心裏早已十分淡漠。


    他們似乎也是這樣,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他。他們知道姥姥去世嗎?他們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嗎?


    他們在哪裏?


    飛機在蕭何的胡思亂想之中平穩著陸。


    城市下起了飄起了淅瀝的雨滴,街上空空蕩蕩。蕭何裹進了衣服,打了車前往夜班車車站。


    天蒙蒙亮之際,蕭何疲憊地站到了老家那棟舊宅子的門口。


    這個年輕的男子頂著疲憊紅腫的眼睛,滿臉青色的胡渣,就那樣有些尷尬地站著,頭發亂得像一捧亂草——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任誰都不好過。


    這個時候,南方正是雨季。


    陰仄仄地天空低低地懸在頭頂,烏雲裏有氣無力地飄出些許銀針般的雨絲。


    這個宅子,還是那般模樣。


    蕭何姥姥家的舊宅是古龍國的舊建築,現任的黨派“古龍前進黨”推翻封建專製之前,姥姥家的祖上是古龍國冊封的土地領主。


    政權被顛覆後,古龍國的“舊勢力”、“餘孽”必須要被清除。蕭家被“古龍前進黨”的擁護份子批鬥得七零八落,死的死散的散。


    萬幸的是,念蕭家在批鬥過程中認錯態度誠懇,悔過及時,以及蕭家雖是貴族階層,但也是古龍國開國元帥的後代。“古龍前進黨”不忘曆史英雄,特地網開一麵,雖然也有借機宣揚自身的大度和仁慈以籠絡人心的成分,但是不論如何,這大宅子僥幸被保留了下來,後來就被得以幸存的姥姥一人繼承。


    這舊宅子四四方方,共有三層。


    上上下下皆是些深色老舊的紅木,加上下雨,顯得這宅子十分陰沉頹喪。


    青色的石磚裏鑽出了青苗,厚實的瓦片上被雨水沁潤得烏黑油亮。角角落落都頗有些陳舊的韻味。


    舊宅子外有著好似綿延無盡的紅磚瓦牆,幾年沒人打理,早就長滿了爬牆虎。紅磚瓦牆被雨水打濕之後,好似血一般深紅。


    牆上靠著些沒搬進去的瘦骨嶙峋的紙人和花圈,咧著近乎扯到耳根的嘴,在略有些陰暗的清晨裏顯得十分淒涼。


    多年不曾回來,蕭何的回憶已經泛濫成河。


    受親戚所托,家裏的大大小小的親戚都來幫忙了。姥姥素來為人和善,與人交好,在這小鎮子上頗有些威望,至此,前來憑吊慰問的人也是十分多的。


    “蕭何……你回來了。”


    來來回回穿梭的人之中,一位留著方方正正的板寸,滿頭白發、麵容悲戚的中年人停住腳步,朝著發呆的蕭何走了過來。


    “二舅舅……”蕭何認出了那位中年人,艱難地笑了笑,卻想起這不是該笑的時候。他有些尷尬又羞澀地伸出手,迎接他的卻是一個結實有力的懷抱。


    “孩子…..別太難過……”他看不見二舅舅的臉,卻感受到了他的喉頭在滾動著。


    蕭何目光瞬間變得黯淡,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半晌,又頹然放下。


    這注定不會是好過的一天。蕭何想。


    料理至親的後事就像是鈍刀割肉。


    痛苦綿軟柔長,四麵八方的擠壓過來,卻又不致命。


    傍晚時分,送走了所有前來憑吊的客人,又招待了前來幫忙的親戚,疲憊的蕭何回到老宅的前廳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著姥姥的棺材和遺像發呆。


    今晚,他要為姥姥守靈。


    古樸的老宅前廳已經完全暗了。陰仄仄、潮濕地風夾著一些雨絲直直往蕭何的脖子裏灌,忽暗忽明的白色喪燭搖曳著詭異的火光。


    蕭何一個激靈。


    他看著黑白照片上姥姥慈祥的麵容。模糊的火光之中,他好似看到姥姥又充滿生氣地樣子。姥姥有些生氣地說:“怎麽才來?”


    蕭何瞬間紅了眼眶:“我……我趕了一天一夜的路…….”


    姥姥溫柔地笑了:“乖乖兒,莫傷心,姥姥不怪你,你今後要好好生活,姥姥才走得放心…..”


    蕭何好不容易卸下了倔強,有些哽咽:“姥姥……蕭何沒能見你最後一麵…..”


    陰風穿過老宅前廳,發出“嗚嗚”地哭聲,脫去了白天的偽裝,蕭何伏在棺材板上,哭得像個小孩子。他像是上了發條的玩偶,斷斷續續地不停講著這幾年的經曆。


    訴說著在外所受的委屈,以及對她的想念。


    搖曳的昏暗燭火之下,黑白照片裏的姥姥笑得是那麽慈祥。


    不知不覺,就到了後半夜。


    再次為靈台換上新的喪燭之後,蕭何終於有些困了。


    四周的黑暗像是暗潮一般侵蝕著蕭何的視線,蕭何疲憊地蜷縮在椅子上,眼皮子直打架。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昏暗的火光中,蕭何聽到了如無數人在耳邊輕聲呢喃的、細細碎碎的話語聲。


    他打了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


    喪燭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一隻,徒留另一個苟延殘喘,冒著微弱的殘光抵抗著黑暗的侵蝕。


    四周仿佛氤氳著什麽東西。


    黑漆漆的夜變得冰冷無比,幾乎可以嗬出寒氣。


    蕭何搓了搓臉,探頭向前方望去,卻看見了一副詭異恐怖的場景!


    他無不恐懼地睜大了眼睛——不遠處,搖曳的燭火裏,數個異常高大細長的白色人影,撐著破舊的、裸露著油黃色傘骨的巨大血紅色油紙傘,像是一個個巨大的紅色人麵菇,動作僵硬地圍在棺材周圍。


    巨大的紅色血紅色油紙傘在棺材上湊在一起,數個巨大的慘白腦袋詭異地抖動著,像是在舉行什麽邪惡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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