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蓮紅棗兒湯”雖是美味,但終究無法填飽肚子,不多時店夥便又送上飯菜。菜肴倒也豐盛,雞肉俱有,劉寶安受傷初愈後更是胃口大開,一連吃了三大碗米飯,陳修遠卻是頗為有些“不知肉味”矣,隻將就著在眼前的青菜盤子裏夾了幾口靑菜搭著將碗中米飯胡亂扒拉幹淨之後,也就不吃了,又在一旁怔怔的發呆,等候劉寶安餐畢。


    劉寶安見他近日來陪著自己風餐露宿,頗顯瘦弱憔悴,好意相勸了幾句,見他兀自呆呆的出神,也就不再說什麽了。好容易等到劉寶安吃飽了飯,拍了拍微微鼓起肚子,結了賬,正欲開房之際,陳修遠卻突然提出執意要與他同榻共臥,想是怕夜間若有什麽緩急之事救援不及,劉寶安知他好意,也就依了,二人隻開了一見上房。而那掌櫃的正愁投宿的客人太多安排不過來,一聽之下反倒高興。


    陳修遠躺在臥榻之上,聽著窗外雨水借著風勢拍打著窗子,初時輾轉反側,後來便合上眼睡著了。好在當晚再無波折,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二人起身盥洗已畢,剛下得樓來,陳修遠的鼻中忽然隱約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登時心中一動,隨即大喜,一顆心頓時便砰砰急跳起來。劉寶安見他突然來了精神,正覺奇怪,忽見迎麵走過一個書生來,穿著打扮與陳修遠頗為相似,寬袍緩帶,豐神玉朗,容貌俊美已極。再轉頭看陳修遠時,隻見他麵上兀自怔怔的發呆,腳下卻已拔步,身形微挫,向著那白麵書生迎了上去。


    隻聽得陳修遠向著那書生道:“陸……你怎麽來啦?”來人正是陸漫,陳修遠見她女扮男裝,另有一番美貌,也就不稱她為“陸姑娘”了。


    陸漫見他怔怔的望著自己,玉顏一紅,輕聲道:“我……有些不放心,來陪你們走一遭,可好?”陳修遠胸口一熱,心中感激,大喜道:“甚好,甚好!簡直再好也沒有了。”又道:“你……什麽時候到的?”陸漫微微一笑,道:“咱們前後腳到的,昨日那“建蓮紅棗兒湯”味道可好?你一邊喝湯一邊怔怔的在想些什麽?”


    這時劉寶安也已搶到陳修遠身旁,低聲在陳修遠耳邊問道:“你認得這位相公?”陳修遠臉上一紅,低聲道:“她便是陸掌門。”又道:“她好意來再送咱們一程。”劉寶安先是一怔,而後便趕忙向著陸漫抱拳行禮,陸漫還了一禮,劉寶安先謝過了,再向著陸漫客套了幾句,便也就邀她一同上路。


    這時街角忽然有一個滿臉虯髯、相貌粗豪的漢子牽了一匹青驄駿馬來,瞧他樣子倒是和劉寶安沒剃淨胡子之前頗有些相似,那漢子將馬牽到了陸漫身邊,便躬身將馬韁、馬鞭恭恭敬敬的雙手遞到了陸漫身前,口中低聲道:“掌門人。”聲音嬌嫩,有若鶯啼,原來又是個女子。陸漫淡淡的“嗯”了一聲,便接過馬鞭,待牽過了馬,那“漢子”又是躬身行了一禮,起身時偶然間瞥到陳修遠腰間佩著“素霓劍”,臉上訝異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隨即便又平複如常,轉身自行去了,不一會一條身影便隱沒在路口拐角之處。


    三人上了馬,劉保安甚是識趣,控韁先行,離著他二人遠遠的。陳修遠和陸漫騎了馬並轡而行,跟隨其後,陳修遠心想陸漫武功高深莫測,既然趕來相助,自己隻須與她聯手,倒不是小覷天下英雄,實是便連夏長贏那等高手也不足懼了,天下之大,更有幾人能強過夏長贏?還有何處去不得?一時隻覺心中平安喜樂,但覺如此這般天長地久,人生更無他求。


    約莫過了一頓飯的功夫,三人便出了北城門,到了城北郊區,陳修遠見陸漫所騎的青驄馬毛色青白相雜,初時一見之下雖覺神駿但也並不覺得如何的異乎尋常,這時跑起來,那青驄馬長長的鬃毛披散著,又快又穩,四隻蹄子像不沾地似的。陳修遠不禁讚道:“這馬真好!這是玉蹄駒啊?”


    陸漫微微一笑道:“正是,陳公子好眼力,你喜歡麽?”隨即又道:“這馬兒今日不知怎麽了,老是鬧倔脾氣,有些控製不住,你騎術好,勞你的駕,幫我治一下行麽?”


    陳修遠見那馬兒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心知陸漫雖未明說,卻是又有了相贈寶馬之意,這才說什麽“馬兒鬧倔脾氣”雲雲,胸中一熱,心想:才剛蒙她賜贈寶劍,如何能再要她的寶馬,口中忙道:“不、不!”


    陸漫“撲哧”一笑,道:“不喜歡麽?”心中卻想:你既喜歡這馬兒,經你這麽一讚,我自然送你,不過倒也不必忙於一時,將來我再找個機會贈你便是了。


    陳修遠心想:陸姑娘待我當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她的東西隻要經我一讚,隻怕是再也沒有什麽是不舍得贈我的。這時童心忽起,說道:“這馬兒雖好卻又怎及得上你萬一,我覺得你更好……”


    陸漫聽他這麽一說,如何會不明白他這句玩笑話的意思,登時便俏臉通紅,假意板起了臉,口中嗔道:“呸!好啊,原來你拿我和畜牲比。”隨即眼中頑皮狡黠的神色一閃而過,趕忙轉過話頭,笑道:“你昨晚睡的可好?”


    其實陳修遠並不傻,隻是世間青年男子初次對一個女子傾心,自然而然的便會魂牽夢縈、神魂顛倒。這時既與陸漫相會,不再受那相思之苦,心中充溢著甜蜜喜悅,心事便即稍平。陳修遠見她眼中似笑非笑的神色,又知她雖是麵上裝作輕描淡寫的,但絕不會沒來由的有此一問,心念稍轉,登時便即醒悟,口中叫到:“啊喲!那是家黑點啊。”


    隻聽得陸漫說道:“那客店來來是白的,你和劉爺台進去之後,就變黑了。”


    陳修遠不解,奇道:“這我可就不明白了。”


    陸漫道:“你們住店之後,就有人進去,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想是他們怕劉爺台常年行走江湖,一般的迷汗藥會被他識破,便約好了夜班三更乘著你們熟睡之時再用迷香動手……”頓了頓又道:“本來我也尚未察覺,偏我門下的一個好事的小丫頭見劉爺台大讚那‘建蓮紅棗兒湯’美味之極,小姑娘又挺臭美,便硬磨著我說要進去嚐嚐,我被她糾纏不過,隻得答允了。待我們進店之後,便發現店小二和廚下都已換了人,便即起疑,待得破了麵動起手來,那幹人被我一人打了一枚金針,也就就此逃了,於是我叫便叫小姑娘將店主他們放啦。你日後行路,住店飲食可得小心著些,別再上了人家的當啦。”


    陳修遠心下又是後怕、慚愧又是感激,道:“陸姑娘,若不是你相救,此刻隻怕我和大哥都已遭了毒手啦。”


    這時忽聽得劉寶安在前麵大聲的招呼他二人,聲音之中甚是焦急。二人心中一驚,趕忙馳馬趕上。原來卻是前麵突然出現了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


    連日來春雨綿延,既有雨水,又有川穀泉溪,眾流猥集,波瀾盛長,夜間竟將河上唯一的一座石拱橋給衝垮了。眼見河中黃泥水滔滔,水勢洶湧,河麵雖不甚寬,一時卻也無法渡河。


    於是三人便又縱馬沿著河岸疾馳,可非但不見再有什麽架橋,一時之間就連小舟都尋不見一條。劉寶安無奈,隻得道:“倒黴!好在距交鏢之時尚有一日,今日既無法渡河,隻得明日再來看看了。”陳、陸二人眼見無法可想,便也隻得如此了。陳修遠和陸漫對視了一眼,隻見二人眼中竟都隱約帶著些喜色,原來他二人都想既如此一來兩人便可再多相處一日了,此時二人心中都有相處之時無幾、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待得二人陪著劉寶安轉回客棧,陳修遠見劉寶安憂心忡忡、鬱鬱寡歡,便寬慰他了幾句。不多時劉寶安向著陸漫告了罪,便自行到樓上客房歇息。


    陳修遠見天色尚早,雨勢止歇,便邀陸漫到市上和寺觀到處閑逛。二人剛出了客棧大門,陸漫從馬上拿出了一件青色長袍,說道:“昨日我到衣鋪去買衣巾,隨手多帶了這件長袍,留著也是無用,不如便送了給你吧,還望公子莫要嫌棄才好。”隨即微微一笑,又道:“你試穿著,瞧瞧合不合身。”


    陳修遠心中一熱,好生感激,接過時雙手微微發抖。他與陸漫目光相接,隻見她眼中脈脈含情,溫柔無限,於是就地將新袍穿在衣衫之外,但覺袍身腰袖,無不適體,心想:陸姑娘如此心細,定是見春寒料峭而我衣衫單薄,這才特意買了這長袍來。世上除了母親之外又何曾有人能對我這般的噓寒問暖、體貼入微……說道:“我……我……真是多謝你。”陸漫又是嫣然一笑,卻並不再說什麽了。


    此時二人不再騎馬,並肩在街道各處閑逛。劉寶安既是不在,陳修遠便和陸漫談起了天機令,說道:“曾聽大哥說起江湖上有句話‘萬事不決問周易’,但以我看來那天機令真是個不祥之物,可我還是對它十二萬分的感激!”陸漫奇道:“為什麽?”陳修遠道:“若不是因為那天機令,你有如天上的神女一般,我又怎能認識你?再說咱們初次相遇之時,你的臉上正是帶著一個觀音菩薩的麵具。”


    陸漫俏臉嫣紅,輕聲道:“我可沒有你說的那麽好,那麵具是小姑娘她們買來鬧著玩的,我一時覺得有趣,便也隨手拿了一個戴在臉上。”


    這時二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隨處漫遊,那建寧府是福建行都司所在之地,倒是個好大的去處,一時也逛不完。陳修遠道:“可惜此處離武夷山挺遠,你那玉蹄駒雖快,我卻不便離了大哥太遠,不然咱們倒可去一遊。”又道:“曾聽師父說起峨嵋派有‘一樹開五花,五花八葉扶’之說,五花指的是五個地區,八葉則指的是:僧、嶽、杜、趙、洪、會、字、化八大門派,如此大的一個門派,為什麽尊師卻……”


    陸漫懂得他的意思,道:“你是想說這樣一個偌大的峨嵋派師父卻傳到了我這樣一個年輕的小女子手上是不是?”


    陳修遠道:“你的武功高深莫測,人品自也是沒得說的,隻是偌大的峨嵋派中資曆在你之上的隻怕不少……”


    陸漫聽他讚許自己,又知他卻是發自內心的,心中歡喜,微微一笑道:“師父卻曾說過之所以叫我做掌門,而不傳給別位師門長輩,並不是因她是我姑母而有所偏心,隻因峨眉派以女流為主,掌門人必須武功卓絕,方能自立於武林群雄之間。師父說她遍觀峨眉門中諸人,除我之外無一人可傳,隻因他們天資所限,於武學上成就有限,是不能練她老人家的針法絕藝的。而我在武學修為上卻可漸臻第一流境界,不單單是峨眉掌門之位,也可繼承她老人家的針法絕藝,不使峨嵋派最高深的武功就此失傳。”


    陳修遠道:“嗯,甚是有理,你悟性極高,尊師她老人家將這掌門之位傳了給你,見識卻是高人一籌。”


    陸漫淡淡一笑,道:“其實就是師父她自己,在十三歲之時武學修為便已是當時峨眉派中第一人,但師父卻說以她的天資而言,要求那‘天下第一’卻還是有所不足的,說我的悟性卻能在她老人家之上,因此對我寄予厚望,望我日後武功能有大成,光耀峨眉門楣……可我本無意接這掌門人之位,可師父她臨終之前命我跪下,她將這峨眉玉簪高舉過頭頂,說道我若是不允,她便對不起峨眉曆代祖師,沒麵目和他們在九泉之下相見,死不瞑目……”說道這時陸漫想起師父當年的音容笑貌,對自己的關懷、愛護,以及殷殷期盼,雙眼之中已滿是淚水,右手將發中的那支玉簪拔出,緊緊的握在手掌之中。


    過了半晌陸漫又道:“當此情境,我隻得勉力答允了,師父又溫言向我說道,除了看好峨嵋派和繼承峨眉絕藝之外,讓我務必留心盡早再找一二奇才,將峨眉武功傾囊相授,萬不可像她一般直到暮年才找到了我……師父還說她也知道這些事極為不易,但她自知壽算不多,也隻能將這副擔子交到我的肩上了……”


    陳修遠見她雙眼之中泫然淚下,顯是想起了已故的師父心中悲慟,趕忙轉過話頭,想說幾句笑話,將她逗樂,便道:“你這這套衣巾穿戴起來可真是美的緊啊,難怪過往的路人都要回頭看上兩眼。”又道:“你扮了男裝便已如此俊美,萬幸你沒換了女裝,要不然啊……”


    陸漫白了他一眼,說道:“換了女裝便怎樣?”


    陳修遠正色道:“那隻怕會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啦……人們定會說怎麽廟中的觀音娘娘出來了,於是乎紛紛向著你拜倒許願啦……”


    陸漫嗔道:“呸!你好好的一個書生公子,卻去哪裏學的這般胡說八道、油嘴滑舌的!”陸漫雖然沒笑,但與他鬥上兩句嘴,一時卻也不再流淚了。


    兩人走了半日,早已餓了,這時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二人並無商議,便一起進得樓去,裏麵花木森茂,亭台樓閣,陳修遠心下暗讚:想不到這裏倒有一處好酒樓!陸漫卻想起那晚土地廟中飲酒的情形,雙頰不由得又是一紅。這時早有店夥過來含笑相迎,領著經過一道走廊,揀了個靠窗的雅間布上杯筷。陸漫點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不多時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釀佳,一麵飲酒一麵依窗觀賞街景,心情暢快。隻見陸漫於街景似是並不太感興趣,反而向著遠處的山巒單手支頤發呆,陳修遠想她或是一時還感傷懷,便又道:“問何物、能令‘君’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這時陸漫終於嫣然一笑,見他以辛幼安的《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詞句相逗,便也以這首詞的末尾兩句隨口答道:“知我者,二三子。”


    陳修遠見她學識淵博,心中也是大樂,口中又道:“那日在湖畔聞你佳妙的歌聲,當真是繞梁三日,回味無窮。孔夫子聞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我聽見姑娘的歌聲,美妙遠追韶樂矣。真想再聽你唱上一曲啊!”


    陸漫巧笑嫣然,道:“你想聽我唱我便唱給你聽,不過你可別笑話我。”


    陳修遠忙道:“我是真心喜歡。”


    這時陸漫雖是扮作男裝,但那袍子很是寬大,隻見她盈盈起身,水袖柔婉、昆腔曼妙,唱的卻是昆曲中湯顯祖《牡丹亭》中的一折,隻聽她唱道:“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複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陳修遠年幼時曾隨著母親一道聽戲,這時聽這曲調幽雅婉轉,唱詞典雅華麗,陸漫的唱法又細膩、舒徐、委婉。就好像江南人的水磨漆器、水磨糯米粉、水磨年糕一樣細膩軟糯,柔情萬種。聽到癡迷之處,不禁將小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大聲拍手叫好,喝彩道:“唱的好,詞也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真乃至情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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