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郝大樹還不叫郝大樹。莊戶人家的孩子本就沒什麽大號,因生下來身體瘦弱,父母便喚他猴崽子。南越的田地本就稀缺,尤其是在生下了第七個兒子之後,郝大樹的父母再也無力撫養如此一大家的孩子。


    於是郝大樹便成了越州城南海鏢局的一個小小學徒。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鏢局幹的是刀頭舔血的活計,更是江湖中的江湖。郝大樹沒後台沒本事,一開始是幹些幫工打雜的活,自然少不了挨苦受累,遭人白眼更是家常便飯。不過相對於鄉下那填不飽肚子的日子,這裏已經是天堂了。


    所以郝大樹很滿足,哪怕這種滿足是用無數的白眼和辱罵換來的。


    在白米飯能管夠及累年體力活的鍛煉下,瘦小的猴崽子越來越壯實。於是壯起來的猴崽子,被一個不出名的老鏢師看中,收入了門下。從此,他有了自己的師傅,再後來他便成了鏢局的一名趟子手。


    既然是回憶,自然少不了會有一個女子,就算郝大樹隻是一個最普通的趟子手。


    長大後的郝大樹體壯如牛,自然不再像猴崽子。可知道他底細的師兄師弟們依然都叫他猴崽子,雖然他確實是叫這個名字,可是他還是喜歡那個叫如花的師姐“小猴子、小猴子”的喚著自己。


    猴崽子既然不再像猴崽子,如花當然也不是真的貌美如花。


    如花是老鏢師的女兒,長了郝大樹兩歲,是他喚做師姐的。師姐時常用頭發遮住自己的半邊臉頰,因為那裏有一塊碩大的紅色胎記。郝大樹曾趁師姐睡著時偷偷瞧過,他也沒覺得那些師兄弟口中嘲笑的對象有多難看,倒是覺得那塊紅斑真的有些像朵花。至於是什麽花,他也說不上來。


    師兄弟們常常打趣,猴崽子,將來你要娶了師姐,好給你師傅當上門女婿,養老送終啊。


    師傅師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至於父母,自從他被賣到南海鏢局,就再也沒有想起過。師傅既然收了自己作徒弟,自己自然是要給他養老送終的。可是要娶師姐,她能夠答應嫁嗎,自己可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


    郝大樹偷偷的看向師姐,師姐不例外的向那些人翻起白眼,卻也沒有罵人,隻是露在外麵的一隻耳朵似乎有些發紅。


    郝大樹開始攥錢,那些路途遠危險大沒人願意去的活計,他也搶著去。師姐沒說什麽,隻是每餐的白米飯下都會多上兩塊的紅燒肉。


    於是便有了當年的江北之行,有了那場劫難,也有了如今孟州城的霸主郝大樹。當年發跡以後也曾惦起師傅師姐,隻是這世上早就沒了猴崽子,孟州郝大樹與那些人那些事又能扯上什麽關係呢?也許隻是做過的一個夢罷了。


    到後來,時間越過越久,久的連那個夢都淡了,淡的都隻剩一絲模糊的痕跡。


    ………………


    如今算算年頭,師傅應該早就故去了,那叫如花的師姐呢,如果還在,是否還能記得自己這個小猴子?


    郝大樹回過神來,自嘲的笑了笑,怎麽會想起這些事,難道自己也老了?


    門外的風雪聲似乎小了些,也許是個好兆頭,隻要能夠了今天這個坎,我郝大樹依舊是那顆一柱擎天的大樹,郝大樹腰身直了直,將腦海中那些漂浮的影像盡數的驅散了去。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不急不緩,卻很穩定。郝大樹精神一振,是吳先生來了,終於有消息了麽?


    廳門被從外輕輕推開,凍的時間久了,連木軸都有些僵硬,發出吱呀的聲響。看著門口那道身影,稍顯瘦弱,裹著滿身的風雪,卻散發出無比年輕的氣息。很明顯,來的人並不是吳千諾,郝大樹瞬間又老了好幾歲。


    ………………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看到眼前的少年,郝大樹整個人都陷入到一種絕望當中,那是一種絕望的絕望。他不明白,吳先生的那些安排為什麽沒能起到作用,而吳先生和門下養的那些死士此刻又去了哪裏。不過他很清楚,既然少年能夠走到這裏,那就說明自己今夜的命運已經注定。


    隻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這半輩子的打拚,就這樣一夜之間化為泡影。所以他想問。


    “嗯?”聽不清是從口中還是鼻中發出的聲音,少年似乎有些疑惑,不知道是對郝大樹即將問到的問題感到疑惑,還是對郝大樹發問本身感到疑惑。


    “為什麽?我不記得與你結下過任何仇怨,甚至我從來都沒有與你有過任何交道。所以,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麽要找上我?”郝大樹雖然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沒有像那些罵街的潑婦一樣竭嘶底裏,但聲音忍不住提高了幾分,且帶著明顯不甘的怨氣。


    少年將手伸入懷中,摸索出一張疊的整整齊齊的方塊。他認真的將方塊打開,動作很輕柔,生怕弄壞了那張紙。看著那紙上滿滿的字跡,少年眉頭皺了皺。想了想,本欲開口說話,卻終究沒說,隻是將那張紙緩緩遞到郝大樹的身前。


    郝大樹沒有接過少年遞來的紙,隻是看著他的臉,微白,略顯青稚,似乎還有些緊張。郝大樹輕輕的歎了口氣,終於將視線轉向那張紙。廳內早無燈火,就著雪地內反射進來的光亮,倒也勉強看得見字。片刻之後,郝大樹的臉色忽然僵硬,又重重的歎了口氣,整個人迅速地從緊張的狀態鬆弛下來,就像一棵挺拔的大樹突然間枯萎了一般。


    “你是那座山上的人嗎?”郝大樹問出了心頭的最後一個疑問。其實這個已經無關緊要,可不知為什麽,此時他還是想知道。


    片刻的沉默之後,少年的聲音響起,有些生澀,“我從海上來。”


    外麵的風聲大作,一陣風雪將半開的木門猛然間推開,卻又迅速的帶上,廳中頓時一片黑暗。一道亮光閃過,仿佛一片雪花劃過眼前,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見,廳中又變得黑暗而安靜。


    …………


    臘月十九日的清晨,大雪。


    整條長街被積雪塞滿,幾乎難以通行。看來吳千諾說的沒錯,今日這雪,確實還要大過昨日。


    李子仁站在郝府的門口,門前的那兩對大紅燈籠早就不知被風雪卷至何處去了。


    望著空蕩蕩的偌大院落,李子仁沉默不語。


    院中的大樹因無人清理落雪,早就不堪重負,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傾倒,被那腐朽的老樹根帶起的泥土,在雪地裏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息。


    轟的一聲,大樹終於完全的倒下,重重的砸在地上。被砸到的那些房屋由於被風雪覆蓋,竟然沒有揚起一絲的煙塵。


    孟州城晚起的百姓被這一聲響動驚醒,望著郝府上那一片光禿禿的天空,再也沒有冠蓋如雲。是郝府的大樹倒了麽?


    是啊,再大的大樹,隻要是年頭久了,也總會有倒下的那一天。


    郝大樹的結局,在李子仁接到石頭城的那寥寥數行書的時候,就已經料到。隻不過他沒想到,這個結局是由那個偶然出現的單衣少年寫下了最後一筆。


    不,或許不是偶然。更或許,他寫的是第一筆?


    李子仁更沒有想到,在自己如此嚴密的盯守下,郝大樹卻失蹤了。


    失蹤的意思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想起放在自己案桌鎮紙下的那紙書信及寫信的人,如此酷寒的天氣中,李子仁的額頭竟然有點點冷汗冒出。


    一騎南去,去勢甚急,隻是不知報的是喜還是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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