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鎮的驛館位於鎮子南麵的邊緣,那一片多是商鋪的倉庫,民居較少,一路走過去滿街都是馬或者騾子拉的貨車,還有背著包袱要搭車的路人。


    驛館後麵有個大院,落腳的貨商可以把車停在裏麵,晚上有專門的十幾個守夜人看著,如有丟失一幹人都要負責任,倒是極安全的。


    真正的驛館看起來就很不起眼了,破舊的二層小樓,一樓是供飯的地方,有酒有肉,付了錢就有的吃。二樓是貨商休息的地方,不分什麽上房下房,一律都是一排木板架的床,留宿的就自己挑一間擠個地睡一宿。


    沈書懿帶著阿六一路走走停停,送完了鹽慢悠悠過來時天色已經有些發沉,好在一直是沒有雨的,路過小販買了一小袋瓜子,邊走邊嗑十分悠閑。


    到了跟前他特意先去後麵院裏看了一眼,雨季走貨的確實少了不少,但一排排車也放滿了大半個院子,這裏麵有一半都是去吳中和上海,剩下一多半也都要借道吳中。


    驛館一樓裏人很多,好在不都是吃飯的,因著許多人吃不起酒肉,便都在大門旁一溜牆下蹲著啃幹糧,晚上也就睡在牆根下。


    沈書懿進門找了個背風地兒坐下了,他身上的紅戲服已經換成了半新的黑棉衣,一看也是極不起眼的。


    驛館的掌櫃是個叫管娘的寡婦,就近招呼過來。


    “二位小兄弟想吃點什麽呀?我這昨剛到的好酒要不要來一壺?”她笑著說道。


    沈書懿門路最熟,笑了一笑道:“我這兄弟喝不了酒,沾酒就醉,連著我也不好意思獨飲了。”邊說著指了指阿六,“掌櫃的給我們兄弟倆來盤肉和幾個小菜就成。”


    管娘略微掃了他們幾眼,輕笑一聲應了。


    肉是廚房裏一直備好的,不一會就有一夥計端著送上來,上麵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不提阿六這幾天遭夠了罪,沈書懿走街串巷一下午也餓得不行,當下也不多說,一起拿著筷子開吃,一盤子肉很快就見底了。


    “掌櫃的肉再來一盤!”阿六得了眼色吆喝一聲,那邊立馬有夥計應了。


    幾個小菜已經上齊,肚子裏有了底,就開始吃的慢下來。


    “少爺,咱晚上去上麵睡?”阿六問道。


    和十幾個人擠在一條床上?沈書懿即使不常回家,也是有點少爺脾氣的,他當初學戲的時候都是自己一個小屋,說什麽也不能和一堆人睡在一起呀!


    “吃你的吧,慢慢吃,不急。”他說道。


    門外的天色暗得飛快,雨又下起來,隻有零星幾個人偶爾會進來。沈書懿說慢慢吃,當真就是慢慢的吃,吃到一樓的客商都去二樓要歇下了,又點了一盤花生米和半盤肉繼續吃。


    驛館晚上九點關門,這時候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管娘去插門的時候卻又進來了兩個。沈書懿多看了兩眼,一個穿著對襟短褂,估摸著是個商家,另一個卻不同,不是不一樣的那個不同,是不同尋常的不同。


    那人穿著黑色的長袍,身量很高,偏瘦,腳下踩著一雙矮靴,頭上戴著大簷帽,麵容看不清晰,不過這都不是奇的地方。


    沈書懿一向眼光精準,那人一側身之間露出身後的辮子,是假的!


    依當世之風,男子從小剃發留辮已成了不明說的規矩,從他老爹為了不給他剃發把他送進戲班子的艱辛就能看出來,這人居然剪了辮子。


    沈書懿腦子裏一晃突然想起,前幾日有傳說一夥革命黨在台灣組織了一次斷發大會。慈禧死的這三年裏清朝已經岌岌可危,四處都是鬧革命的亂黨,尤其是京城、廣東等地。


    興鎮和曲雲這等不起眼的小城一直平平靜靜的,但沈書懿有種預感,這人一定是個革命黨,從進門開始一舉一動的氣派就看得出不是個尋常人。


    阿六見他麵色有變也不敢多看,低聲問道:“少爺,咱還吃嗎?”


    那人的眼光似是幾次打量過來,沈書懿早收了神胡亂吃了口肉。


    “肉得吃完,別浪費。”他說道。


    都是普通老百姓,這些流血打仗的事離他們這些人可遠著呢,看就看唄,咱可不怕看。沈書懿心道,一樓裏麵現在隻剩下這兩桌還吃著了,沒必要再磨蹭了,幾大口吃完肉,他親自跑去找管娘付錢。


    沈書懿從衣襟裏拿出兩塊現大洋塞到管娘手裏,說道:“掌櫃的就不用客氣了,明早我們兄弟要搭車上路,您看著給我們留點肉和飯,再借我們幾條板凳在下麵睡一宿就成了。”


    這世道的規矩,有錢就是好辦事。管娘吹了口銀元一聽,頓時笑臉來了。


    “小兄弟放心吧,這點小事保準辦好。”邊說,寶貝似的把錢塞進了衣袖裏。


    一旁有夥計過來收拾桌子,沈書懿把那盤剩一大半的花生米留下了,兩個人各並i了兩條長凳靠在牆邊當床躺下。


    “你可別睡太死,明天天亮就得走。”沈書懿說道。


    阿六正一個粒一個粒的撿著花生米吃。


    “少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我這幾天可都睡足了。”他說道。


    沈書懿心道,那明明是在偷懶。隻是耐不得身上累得厲害,懶得說他什麽了。


    驛館的燈被關了兩盞,隻有剩下那一桌周圍還亮著,靠門邊蹲著那些人早睡得不知天南地北了,沈書懿悄悄看著那黑色長衫的男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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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雲東邊有一片大院,整五進,比沈家大了兩倍不止,此刻雖是深夜,有一處卻是燈火通明。


    門廊前兩個下人正急切的等著,過來許久,才聽前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管家舉著燈籠走在前麵,身後跟著個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前後還呼擁著幾個下人丫頭。


    兩個下人其中一個急道:“楊先生您可來了,我們老爺怕是不行了!”


    管家也滿頭是汗,但不多言,領著那先生快步走進屋裏。內室裏站了夫人少爺等一幹人,都麵向著床上一位看起來還算年輕的男人。


    楊左川一進來,登時所有人都像見了救星一般激動的看著他,床前幾人也趕忙讓開,讓他速速就診。


    過了一時半刻,楊左川收了手,麵色微沉。


    “周老爺目前的情況,在下已經無能為力了。”他搖了搖頭,有些可惜年紀正好的一個人竟然就這麽命數將盡。


    床邊離得最近的正是周夫人,聽這話不由麵如死灰。


    “楊先生,我們周家上下都求求你了,隻有你能救老爺一命了,隻要你救活了老爺,你要什麽我們都給你!”周夫人聲淚俱下,便要跪下來懇求。


    楊左川忙伸手把她扶住,一旁的丫頭也過來攙扶。


    “夫人,若在下有半點法子到這個地步也肯定一試,隻是,實在太遲了。”他正聲說道,“周老爺陽氣已盡,回天乏術。”


    周夫人早就哭腫了眼睛,旁的兩個姨太太也一直不停的抹淚。


    “這怎麽能呢,老爺還這麽年輕,怎麽就無力回天了……”她顫聲說道。


    不待周夫人一句話說完,外間又響起了眾多腳步聲,一衣著格外華麗的丫頭攙著頭發花白的太夫人急匆匆的走進來。


    “婆婆……”周夫人半哭著施禮。


    已經六十多歲的太夫人見了這般情景也免不得心慌,忙越過一群人走到床前去看看自己的親兒子。


    “這怎麽回事?”老太太厲聲問道,“下午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


    周夫人不住的搖頭,“媳婦也不知道……下午還好好的呢,半個時辰前突然就吐血不省人事了,我趕忙派人去請了楊大夫,可沒想到……”


    太夫人這才仔細瞧見了屋裏還站著個外人。


    “楊大夫,我們兩家可是幾代交好,你可看仔細了。”太夫人說道。


    周家太夫人之名曲雲無人不知曉,楊左川不敢怠慢,忙拱手說道:“楊某可以身家性命擔保此脈診的無誤,太夫人若不相信,可以速去請臨仙堂華大夫前來再診。”


    楊左川已經算是當地最具權威的大夫,這話定然是可信的,太夫人一聽,腳下禁不住一軟,被那錦衣丫頭扶住了。


    “楊左川,你祖上可是為皇帝診脈的禦醫,難道沒有什麽奇方流傳下來可以救人於危難嗎?”太夫人語氣已經弱了不少,慢慢坐到床邊拉住親兒子的手。


    楊左川心裏歎息不止,麵上不敢有絲毫的鬆動。


    “我家中的確有祖上傳下的奇方,但恐怕都救不了周老爺性命。”他搖頭說道,“周老爺脈象極其怪異,五髒其衰,陽氣完全耗盡,在下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病人。”


    判決般的一席話,屋裏人聽了霎時間麵色各異,互相張望間也不敢說話。陽盡而死,這在本地來說是十分忌諱的事情。


    望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太夫人不禁流下淚來,半晌,卻語出驚人道:“可我見到過,你父親也見到過。”


    楊左川麵露驚色,他也是心思活絡之人,仔細一想便有了猜測。


    “那人就是我丈夫。”太夫人已經道出了答案,“當日是你父親來診的脈,說的話竟和你一般無二。”


    屋裏人皆麵麵相覷,楊左川更是駭然。周家曾經的過往他也曾聽父輩說過,本以為,近二十過去了應當早已平息,沒想到……


    “在下以為,若如今還有一人能救活周老爺,恐怕就隻有沈家了……”他低聲說道。


    太夫人執拗的握著兒子的手,周家這一輩知道當年事的少之又少,連夫人也隻是有所聽聞罷了,正如當年那人說的偃旗息鼓。


    時間久了她也曾恍然覺得一切都已經過去,周家的未來依然是光明的,當年的錯誤已經隨著一代人的身死而煙消雲散。


    還是她太天真了。


    “他們也救不了了。”太夫人撫摸這病榻上的那張臉龐,輕聲說道:“都是命,要怪也隻能怪我們周家自己,誰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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