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個死路上,一時不由得安靜下來,沈書懿垂著頭不答話,四歲紅旁觀看戲不急插話,還是林氏心疼他,接過了話頭。


    “老爺消消氣,書懿是個什麽樣的孩子你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到最後還是咱們心疼,這才剛回來就別叫跪著了,這時候寒氣重,做下病以後可怎麽辦?”林氏溫言勸道。


    勸完,又給了個合理的台階,道:“在陸家呆了這麽久,且不說你,四爺也定是餓了,廚房早做好了飯菜,我今日還親自下廚做了魚湯,不如先吃了飯,叫書懿回屋換身衣服,見了他小叔再慢慢罰,”說著,走過去便要拉起跪得端端正正的沈書懿。


    親爹的話刺在心裏,沈書懿也覺得堵了一口氣,林氏拉他兩下,竟也沒拉動他。在脾氣上他和沈老爺可是十足相似,都是出了名的倔。


    林氏心裏歎氣,埋怨的瞪了沈老爺幾眼,人便是這般,一氣急了否管什麽身價,全是口中百無禁忌,沈書懿平日是乖張了些,可也是個好孩子,沈家的擔子又這般重,怎麽能全怪到他身上去。


    沈老爺輕哼一聲,低頭喝茶一點也不打算說點什麽。兒子倔,老子當然更倔,想讓這兩人讓步,簡直不可能。


    還是知根知底的四歲紅出來打了圓場,道:“沈兄不必太急,重錦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咱們做長輩的再了解不過了,嫂子如今說的可是在理,罰不急一時!”


    說完又對著林氏拱手,說道:“早聽嫂子手藝獨到,如今可是有機會嚐一嚐了。”


    林氏心思一向活絡,當下對著幾個婆子丫頭招手吩咐:“叫廚房把我新熬的魚湯端上來。”又轉頭繼續動搖沈老爺,道:“你瞧瞧,四爺都餓了,你這兄弟做的也頗不稱職。”


    沈老爺忍不住歎了口氣,他急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隻是這等話他不能說給任何人聽。也罷,他本身也是自有打算,確實不急在今天。


    這一下堂裏氣氛總算緩和不少,沈老爺終於舍得放下茶碗打算起身,卻突聽外間傳來一道輕快的聲音。


    “表哥,表嫂,侄兒交給我便是了,回頭我一定好好管教。”來者一身亮眼的孔雀藍長衫,這種新鮮的顏色可不是尋常人穿得,但此人麵容姣好,皮膚很白,氣質又不同尋常,反而顯得更佳俊美了些。


    最引人的還是他的頭發,竟也沒留長辮。


    這聲音一出來,沈書懿臉上也一下子變化起來,倒不是十分高興的喜色,但注意力明顯已經轉到一邊去。


    這人便是沈書懿的小叔,靈溪沈家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沈家人,赴歐洲留學三年的沈秋。


    論皮相,沈秋不輸於陸棲遲,論學問,這年代留洋雖然是件不為常人接受的事,但不可否認放眼當代也是佼佼者,論心眼,沈書懿這些年的調皮搗蛋有一大半都是和他學的。


    沈秋此人絕對是個不可多得的江南才子,加上“佳人”二字也無需多讓,同時也是少數幾個治得了沈書懿的人之一。


    究其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沈書懿折服於其才華這等鬼話,實在是沈秋的心眼比他多了幾倍,他糊弄不過不得不服。


    沈秋移步進屋內,拱手對著四歲紅行晚輩禮,端端正正的拜道:“沈秋見過四爺。”


    玩世不恭是一種好心態,但話中的敬意聽來還是極誠懇的,四歲紅之前雖未有機會見識這位“沈二爺”,如今看了到也不晚。


    沈秋一出現沈老爺臉色立刻冰雪消融,捋著胡子扯出一點笑容,道:“嗯,也就交到你手上我比較放心,這次也不用留手,你想怎麽治就怎麽治,這幾年這混小子盡是可勁無法無天的鬼混。”


    四歲紅點頭聽了,對著沈秋笑著拱了拱手,回道:“早聽沈兄念叨過沈二的名頭,這回可算是見著了,且不說學問如何,光是氣度便十足不凡,如今看來,沈家可是臥虎藏龍很深啊。”


    半是故友之間的打趣,半是不菲的誇獎,沈秋卻受得坦蕩,也不作態什麽,一手穩穩的把沈書懿從地上拉起來。


    “四爺這誇獎,在下可是厚著臉皮受了,這幾日必定替四爺和表哥好好管一管沈畫,也算不白受了這好話。”他笑著說道。


    又轉頭對著林氏:“嫂子這魚湯不知道能不能給我也留上一碗,我這就帶沈畫回房去了。”


    謙謙君子誰人不愛?林氏掩唇輕笑,說道:“你可放心去吧,過一會我叫人送到書懿房裏去,你們正好一起聊一聊,整個曲雲,除了陸二少爺,他最聽你的話。”


    沈秋笑笑,攬過一臉不情願的沈書懿對三人又拜了拜,不由分說的便把他拉了出去。過門檻的時沈秋卻沒提醒,絆得沈書懿好一個趔趄,一邊不慌不忙的把他扶穩了,一邊又輕笑起來。


    回到自己房裏的沈書懿已經憋了好一口惡氣,脫了和他一起受盡折磨的那套白衣服,穿著白淨的裏衣裹著被子,悶悶的坐在床裏。


    馬車裏的時候被自己老爹狠敲了幾下腦袋,現在額頭上正通紅一片,又沒得令不能摘了蒙眼布,乍一看好生可憐。


    沈秋笑著過去輕輕碰了碰那一片通紅,打趣說道:“怎的頭都磕紅了?”


    溫和的聲音很是悅耳,卻引得沈書懿想起自己七八歲,年節剛過時候的事來。


    正月十五元宵燈會那幾天曲雲最是熱鬧,但他那時候身體不太好,動不動就會發熱,他老爹怕他突然一命嗚呼,還特意聘了個郎中到他家住了好幾個月。


    病得久了心裏難免癢癢,晚上等沈老爺和林氏出門之後,他便偷偷跑到沈秋屋裏求他帶自己出去走一走。


    沈秋那時候也才十五六歲,一臉大義凜然的拒絕的了他,但答應可以幫他帶些好吃的好玩的回來,要求是他把過年收的所有紅包都上繳。


    可別小看沈書懿,他那時候長得白白淨淨煞是好看,來往長輩都願意多給他一些壓歲錢,而沈秋那個年紀,又是沈老爺同輩,早就沒有紅包可收了,遇到哪家小輩,說不定還得倒貼點呢。


    便把注意打在了沈書懿腰包裏。小孩子相對好糊弄多了,挨不過沈秋幾番攛掇,便把裝錢的小匣子奉上了。


    沈秋拿著錢偷跑去玩了半宿,回來時真真的帶回來不少好吃的好玩的,可是,沈書懿還沒高興過半天,第二日一早就被沈老爺發現了,埃了一頓罵、罰了一年的零用錢不說,一應物件也全被沒收了去。


    後來某一天路過他小叔的院外,看見牆邊亂丟的糖紙,一問才知道,那些吃的玩的被收走之後全都給了沈秋。


    到這他才反應過來,這壓根就是被騙了!


    從這開始,沈秋個人的形象在他心裏便每況愈下,這人也就是看起來是個端正君子的模樣,殼子裏麵卻是黑心的,坑起人來不留餘力。


    沈書懿的壞心眼十之八九都是從他身上學來的,而且都是自己踩過的坑。因此,蒼天在上,他敢保證,這一個月他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本著破罐子破摔的悲憤心情,沈書懿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扭頭對著牆,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的態度。


    沈秋在他身後長長的“喲”了一聲,窸窣窸窣了一陣又靠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在那邊可惦記著你呢,猜猜我帶了什麽給你?”


    說著遞了樣東西在他臉前,不過他蒙著眼睛,看不到究竟是什麽東西。


    細說來這一天都是極不順的,起個大早不說,和周景臣鬧了那麽久,又跪了大半個時辰,生了一肚子悶氣,耐心自然是極差的,沈秋一時又不肯親自描述描述一下是個什麽物件,謳著這口氣他也不肯伸手去摸一摸。


    見他無動於衷,沈二仰在床上大笑了一陣,又湊過去推搡他幾下。


    “真不好奇?我可不信,想不想知道是什麽東西,把手伸出來自己摸摸看。”他利誘道,同時伸手想從被角下麵想抓出他的手。


    沈書懿登時裹得更緊了些,說什麽也不肯伸手。四年未見,就算是仇人多少也是要念一念的,他不是不想沈秋,隻是心裏氣不過,一時半刻放不下架子來。


    裹在被子裏鬧騰半天,沈書懿腦門上沁出一圈的細汗,終於忍不出開口道:“你起開。”


    沈秋揪著被子把他扯到自己麵前來,一把捏住他憋得通紅的一張臉,笑嘻嘻道:“沈畫沈少爺,終於肯說句話了,嗯?”


    沈書懿臉上一直帶著點消不去的嬰兒肥,這點肉就算是陸棲遲也碰不得,如今被人捏在手裏還揉來揉去,自然是不能忍。


    “你滾!”他隨手拽了個枕頭扔過去,可惜眼前一片黑,偏的不是一星半點,沈秋連躲都不用躲。


    沈秋搖頭歎氣,說道:“小小年紀就不尊重長輩,這以後你當了老大,是不是要把我趕出家門去?”


    何止是趕出門,沈書懿撇嘴,要是可以直接灌藥扔到亂葬崗去最好。


    這時候敲門聲響起,沈秋終於不再禍害他了,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朗聲道:“進。”


    然後開門聲接著一連串的聲響響起,沈書懿豎著耳朵辨出了瓷器相碰的輕響,還有傳進裏間來的陣陣香味。


    這是他娘熬的魚湯啊,他回來時午時都過了,這時候他以為沈秋早用過飯了,但聽這一陣聲音顯然上來的不止一碗魚湯。


    沈書懿忍不住摸了摸肚子,裏麵已經裝了滿滿的魚,但他偏還是覺得嘴饞,想開口要一碗,又忍住了,沈秋那個心眼,指不定一倒手放點什麽禍害人的東西呢。


    一感缺失間接導致他整個思維都慢了不少,還沒糾結清楚的時候,唇邊就被溫熱的瓷勺輕輕碰了碰。


    “張嘴。”沈秋在他身邊說道。


    沈書懿鼻子裏聞了聞,身體立刻做出了比思維更快更愁人的反應,張開嘴喝了一口,喝一半才反應過來,連忙想要合嘴。


    “你是不是傻啊,怎麽,還饞勺子了?廚房多著呢,以後我喝湯,你啃勺子怎麽樣?”這是一臉幸災樂禍的沈秋。


    “……嘶!”這是被勺子硌了牙的沈書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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