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站在籬笆外麵張望許久,裏麵是個隻有兩室的土屋,院中有間三根木柱支撐的草亭,亭內擺著桌案板凳,桌中間放有陶壺和兩個茶碗。


    這一帶民居多用石頭和木料,土屋並不常見。青年仔細瞧了許久,那三角亭子中的桌子上幹幹淨淨,應當是有人居住於此,隻是這三更半夜,不知主人家什麽時候能出來。


    敲門自然是方便,但有人鄭重的告誡過他,有的門敲不得,比如深山老林裏的院子便不能敲門。


    聽說一旦敲了門,門裏說不定就變了樣,進去可能就再也出不來。


    他是個讀書人,自然不信這些,但那人又告訴他,這屋中住著一位怪人,你若敲門他偏偏就不理你,隻有等他願意見了才能進去。


    事出緊急,耽誤不得,他想敲門又怕真的再也進不去,不敲門又等得著急,隻能惶惶的繞著院子徘徊,從旁晚一直等到現在。


    半夜的山林寒意凜凜不說,這附近一帶早有傳聞晚上有食人的怪物出沒,吃人他當然不信,但總歸讓人心慌。


    他正想著要不要明早再來,突然聽見裏麵吱呀的開門聲,忙的抬頭一看,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走出來。


    這人身上穿著黑色的長衫,手裏還握著什麽,像月下散步一般悠悠走到門前。


    “帖子有否?”那人問道,聲音清朗,但有些中氣不足。


    他趕忙從提包中拿出一封信從門上遞過,那人接下,然後傳來撕信封的聲音。


    這院門隻是幾塊寬窄不一的木板綁做的,青年從縫隙裏觀察這人,麵相看不太清,但膚色慘白異常,簡直不像個活人。


    應當是個久病之人,他猜想,這一會功夫,裏麵那人已經讀完信,但沒有立刻給他開門。


    “過門留財。”那人又道。


    青年一怔,怎的過門還要交錢?隻好在包裏翻出兩塊大洋遞過去,沒想到那人結果之後隔著門搖了搖頭,還是不肯給他開門。


    “不夠。”


    他隻好又找出三塊遞過去。


    那人卻還是搖頭,“不夠。”


    還不夠?青年疑惑,又拿出三塊給那人。


    那人把八塊大洋放在手裏掂了掂,終於點下頭給他開門。


    進門,不等他提問,那人便豎起食指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說話。


    青年將信將疑,隻覺得這人實在不正常,進門要了他八塊大洋不說,還不準他說話,倒有幾分江湖騙子的意味。


    那人帶著他走進亭子,在桌子下麵拿出兩根白蠟燭,各放在他們麵前一根,然後又從衣袖裏拿出一張黃色的小紙,用火柴點燃,再用這紙上的火點蠟燭。


    青年看這幕心裏不由得一樂,直接用火柴點不就得了?這豈不是白費功夫。


    做完這些,那人才看他一眼,問道:“何事?”


    見說到正事,青年從提包裏拿出第二封信,信的封口上有像西洋人一樣的火漆印,以此證明未被打開過。


    “我受故友所托,請您幫忙。”他說道。


    那人接信,這次卻看了半晌。


    “去年死的人還不夠多嗎?我以為總會有人知難而退的。”那人說道。


    青年聽這話神色卻是一凜,說道:“我輩讀書之目標,便是救國人於水火之中,何談退卻?如今情勢危急,急需要一個新的政權來領導我們,為此,我等血染黃土,在所不惜。”


    激情澎湃的一番話,那人聽了卻沒有半分動容。信已讀完,他放到蠟燭上燒了,那白蠟燭上的火一觸到信紙,竟然微微泛起綠光來。


    “你回去吧,人各有命,你們的條件不足以讓我出手。”他淡淡說道。


    一聽這話,青年登時有些著急,忙道:“你想要的東西隻要提出來我們一定盡快籌齊,隻要先生肯出手幫忙便好!”


    那人挑起眼皮冷淡的看他一眼,然後轉頭對著院子。


    “你可知,這世上其實不隻有活人。”他說道,“人死了會變成鬼,但不是每一隻鬼都能立刻投胎。”


    “其一,冤死者;其二,自殺者。這兩種人生前陽壽未盡,還不到投胎的時候,因此隻能在陽間徘徊,直到他本來應該死去的時間。”


    說完,那人冰冷的問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青年一下被這眼神震住了,那仿佛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先生說笑了,這世上哪有什麽鬼怪?”他幹笑一聲說道。


    那人也微微一笑,抬手給自己倒了杯冷茶。


    “自然,這種事,自然信則有,不信則無。”他說道,慢飲一口,“你也知道,現在內憂外患,民生於水火之中,這時候死的人更多,在下是個信鬼怪的,這個年頭可不敢隨便做事。”


    這是擺明的推辭,青年卻依舊不肯放棄。


    “但先生可收了帖子,不是說……”他說道,來前他特意問過委托者,說此人隻要接了帖子,就一定會有答複。


    那人低頭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著,直到一碗茶喝盡,青年已經等得不耐煩時,才放下茶碗。


    “是有這麽句話。”他沉吟道,“似乎我還缺個答複給你,不過,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答複嗎?”


    他指尖一點那蠟燭的火苗,一小縷火焰便躍而上,一碰到他的皮膚,那火就變成了青藍色,他也不覺得燙手,就在手中把玩起來。


    青年心中驚奇,火怎麽能在手上燃起來,但他曾聽說過世坊間那些唬人的把戲,料想這應當也差不多。


    青藍的火光閃在那人眼中,搭著他慘白的皮膚格外詭異。


    “許多人一輩子也見不到我一次,你有一個答複,但不一定是指某一件事的,你是否要再考慮一下?”他又問道。


    青年人不由得一怔,這話中的意思讓他忍不住思量起來,一個答複等同於一個答案,是任何事的答案嗎?他可不相信一個人能知道這麽多事,那如果難住他,是不是可以由此讓這人出手幫忙呢?


    他暗暗打量那人一番,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年紀,又氣虛體弱,一眼看到都讓人覺得此人命不久矣,怎麽也不像是個厲害人物。


    如此一想,他便打定主意,問道:“我想知道怎麽能讓此番事成!”


    他們所要成的可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根本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件事能夠決定的,因此這個問題,不可能有人回答得出來。


    那人卻麵色如常,又倒了碗茶,抿一口放下,回道:“這個問題,我確實給不了準確的答複。”他微微一頓,唇邊溢出一抹輕笑,接著道:“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你若現在將他除去,可以事半功倍。”


    青年沒想到這人居然真敢給出答案,且不論真假,從始至終他的麵色都沒變過,仿佛早料到他會問什麽一般。


    但話已出口,便隻能應下,他問道:“這人是誰?”


    那人從袖中拿出一張符紙,沾了一點茶水,一筆一劃的寫下幾個字。


    “此子不同於常人,須得小心行事。”那人說道,將紙推到他麵前。


    青年接過一看,卻發現這紙上的名字他根本不認識,一不是當局的官員,二不是社會名人,短時間想找到這個人恐怕都是問題。


    那人知道他有疑問,也不待他問,便說道:“這人最近在吳中出現過,其餘的,我也不清楚。隻一點切記,過了這個機會,這人總會變成個大麻煩。”


    說完,他手一揮,白蠟燭上的火苗立刻熄滅,亭中恢複了一片漆黑。那人站起身,從進亭的兩根柱子之間出去,原路走到院門前。


    青年將信將疑的起身跟著走門口,一個人能對改變這個時代的大事有什麽影響?不過老話有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這人根本不存在,或者並沒有什麽用處,他再回來討說法便是。


    這麽想著,他在門前說道:“先生的話我一定會如實帶到,若有變革,恐怕還要再次前來叨擾。”


    那人卻笑了笑,意味不明。


    人去之後,他關好院門,回到亭中坐下,蠟燭卻沒點起來。深邃的夜色下光線暗得可憐,他對著那空蕩蕩的院子看了一會,又笑了笑。


    “你瞧,我可沒騙人。殺了他確實足以改變很多事。”他說道,如同在和誰對話一般,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詭異。


    過了半晌,他輕輕一歎道:“我是利用了他,但本來就是一個將死之人,反而經他之手將這唯一的變數剔除,保我陣家這一百年的平安才是大事,至於報應,我如今這個樣子,還怕遭報應嗎?”


    院中微風旋起,帶起林中枝葉間的嗡鳴,如同訴說一般,徘徊不去。


    “你莫要怨我,到如今無論是我還是各家都已無路可退,為了家族的延續,這些報應我必須承擔,如果這事成功了,就算死,那也是值得的。”他呢喃道,麵色卻愈加蒼白,仿佛隨時都要隨風化去一般。


    許久,院中沉寂下來,那人喝空了碗中茶,起身走回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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