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偏院的堂屋裏,一身喪服的周老太太在上頭坐著,手邊一盞茶已經續了兩次,卻依然不見客來。


    外頭陽光正好,一二月的雨季剛要過去,又不是正屋大院,院中便曬滿了要除潮的被子床褥,乍一看頗有些鄉土民情,但太夫人在這院裏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她旁邊侍著自己親手調教的大丫頭惠然,見外麵遲遲沒有動靜不免有些急切,忍不住問道:“太夫人,這人怎的不講信用,說好一早便來,都快到午飯時候也不見人影,您近幾天甚是勞神,要不先回屋歇著,等他來了,婢子便去喚您?”


    周太夫人微微搖頭,一雙老辣的眼睛直直的盯著門外。


    “不行,我必須親自等著,這事關乎到我周家還能不能在這曲雲繼續延續下去,一點差錯也不能有。”她沉聲說道。


    喪夫再加上喪子,對這個年紀人的打擊無疑是最大的,若要照之前相比,周老太太臉上除了威嚴和風霜,更多了一絲莫名決絕。


    惠然自然知道此事的重要性,但她從七八歲被賣到周家,數老太太最看重她,這些話出於的就是份真切的孝心,再過幾月周太夫人便要到七十歲壽辰,雖然宴席是擺不上了,但她卻心疼,本該是安享天年的老人,如今不僅夫死子喪,還要在最難的時候撐著一家,委實不易。


    便又勸道:“那先生在這麵也無名姓,還不如沈家值得相信些,至少就是本地人,出了事好歹跑不了不是?”


    周太夫人輕歎一聲,眼光更加陰沉起來。


    “若他沈家有用我也不必請別人過來,這事到今天這步,沈郴也算有心,從前我便都不與他計較了,但之後我是再不想看到一個沈家人插手。”她冷聲說道,“我聽陶管家說前天少爺去街上又遇上了那沈家小子,還在臨江仙吃了好一陣子的飯。”


    惠然眼睛一轉,什麽話該說她心裏早有數,回道:“太夫人寬心,少爺廣交好友是好事,沈家在曲雲也是大戶,既然遇見了招呼也不打總不合理,碰巧一起吃個飯總也沒什麽的。”


    這話聽在周太夫人耳朵裏就有些變味了,惠然的心思老太太自然明白,可如今這時候怎麽看這兩家中間好像都隔著人命,能不見還是不要見的好。


    “那沈家小子不學無術,整日吃喝玩樂不說,一個少爺居然去學戲,這成何體統?景臣以後見了他還是離遠些好。”她冷聲說道。


    看著老太太有些生氣,惠然忙改口道:“太夫人說的是,我一個婢子瞎說話,又惹您不高興了不是?真是該打。”說著,從瓷盤裏挑了塊模樣好看的遞到老太太手邊,便說道:“這一早便來這坐著,光喝那些粥怎麽夠,太夫人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別餓壞了身子,一會也好有力氣講正事。”


    周太夫人神色緩和了些,這些日子她的胃口雖然越來越差,但道理她還明白,不吃飯常人都受不住,更何況她這個半邊身子已經入了土的年歲,如今的周家更是不能沒了她。


    想來便忍不住又是一歎,總歸是接下了放到嘴邊,卻一口還沒咬下去,便見陶管家外頭急匆匆進來。


    周太夫人趕忙放下點心,站起身問道:“來了?”


    陶管家點頭,邊擦汗道:“來了,轎子馬上就抬進來,我叫幾個親信的把一幹閑人全打發走了,太夫人放心,應當無人看見。”


    周太夫人點頭,周家裏能幹的不多,但這幾個她都還是信得過的。


    “你去接轎子,親自把人家帶進來。”她囑咐道。


    陶管家連聲應下便跑出去了,周太夫人從惠然手裏接過帕子抹了抹嘴,理正衣襟方才坐下。


    不多時,外麵便由陶管家領進來一個人,此人莫約三十歲年紀,身上穿著一件破褂子,皮膚偏黑,身材中正,精氣神卻很足,進屋時的步子看著不疾不徐,卻比陶管家還快上不少。


    “在下龍虎山崔顯榮,拜會周老太太了。”他拱手說道,嗓音異常洪亮,如同喝出的一般。


    周太夫人也拱手回禮,淡笑著指了指下首的位子讓他落座,惠然識趣的上前去倒茶,然後和陶管家一並關上房門出去了。


    “早聽說龍虎山上有座天師府,上麵的都是些奇人異士,今日得見崔先生,果然不凡。”她直言讚道。


    崔顯榮麵不改色,此人一雙眼睛甚奇,當真如同虎目一般,不怒而自生威。


    “老太太客氣了,天師既然已經接下了您的帖子,周家的事便一應包在我身上。”他說道,“在下此番登門是想了解一下,那邪物和貴府有和淵源?”


    周太夫人早備好了說辭,也不急,端起茶來淺啜一口說道:“這事說來確實有些年月了,先生若不急,便請聽我慢慢說來。”


    崔顯榮點頭道了聲“請”。


    周太夫人放下茶盞,清了清嗓,緩聲說道:“此事說來實在話長,先生應當知道,我周家雖然不是什麽名聲顯赫的大家,但好歹也在曲雲立足了將近兩百年,名聲還是有些的,清文宗鹹豐三年(1853年),那年我嫁到了周家,看上的就是這份清名。”


    “當年周家的老爺是我丈夫的兄長,名懷德二字,幼時16歲中舉,也是遠近聞名的才子,那時候曲雲最有名的女子是書畫舫的歌女,名叫衛蓁,她有個弟弟叫衛長安,這姐弟兩個同胞所生,皆以才氣而名揚,我公公年少氣盛,有一日便要前去討教。”


    “書畫舫在大家裏看來可是去不得的地方,那裏頭的女子說好聽些是歌女,不好聽的就是妓女,可誰也拉不住他,到那船上一看,就再也移不開眼去。”


    說到這,她頓了半晌,也似是感念起從前的種種,一時間神色竟然悲戚起來。


    “可他是周家的當家人,如何能娶一個風塵女子做妻室?就算是做妾,那也是不夠格的,當時太老爺還在,便派人偷偷給那女子一筆錢財,還幫她贖了身,讓她帶著弟弟到別處去生活,沒想到的是,這女子竟然也是性情中人,一不收我公公的錢財,二不肯離開,我丈夫的兄長到底是個活人,關也關不住他,這事就叫他知道了。”


    “這下可壞了事,一下子就鬧大了,這時候,那衛蓁又說她腹中有了周家的孩兒,這個門,她必須進。這一下氣得我公公病倒在床,我丈夫的兄長也明白了,這事不能強來,尤其整個城裏的人都等著看周家的笑話呢,但是這人,還不能不娶,後來便想了個陰損的法子。”


    老太太眼光越發怨毒起來,接著說道:“他竟然想叫我丈夫娶了那女子做填房!我那時候才剛過門不過數月,這又成何體統?我抵死不從,他不能硬塞個人進來,但卻想讓我丈夫自己開口。”


    “那年上元節,我去廟會祭祀,他竟然偷偷把衛蓁帶進了我丈夫的房裏!一個已經與他有染還有了孩子的女人,竟然硬是抬到了我丈夫的屋裏,多虧我陪嫁丫頭偷偷來稟我,我一氣之下直接驅車回府,一腳踢到了那女人肚子上。”


    “結果……”她冷笑起來,“那女人根本沒懷孕,我丈夫的兄長不得已之下表白,這是他們二人的謀劃,想接著血脈的關係娶她進周家大門,但他們做出了這等出於人倫的醜事,還帶上了我丈夫,我如何忍得?”


    “我當時便發誓,隻要我一天有口氣在,她就休想進我周家的門,也是因為我從中挑撥,我公公原已經心動了,但她衛蓁,到底還是被拒之門外了,可我沒想到的是,這才是開始。”


    “又過了兩年,我公公離去之前給我丈夫的兄長說了一門親,是個文靜的好嫂子,名叫艾箐,不出一年,他們就有了孩子,任誰都會以為,周老爺和歌女的一段癡纏感情已經斷得幹幹淨淨,哪成想,我嫂子的孩子才呱呱落地,那頭衛蓁抱著孩子領著衛長安居然找上門來。”


    “我公公已經去了,再無人管得了他們,可憐我嫂子,剛得了孩子就被整日關在房門中,沒過幾月,那孩子得病就夭折了。而衛蓁呢,和我丈夫的兄長整日一副夫妻和睦的作態,我嫂子就在中秋節那天晚上,上吊自殺了。”


    “血淋淋的紅衣服,自那之後,周家就開始鬧鬼,請人來看,都說是艾箐的冤魂不肯離去,非要人償命才行。平日裏越是溫順的人發起狠來就越不留情,這點我是知道的,也幸好我和我那嫂子一向有所往來,這些事到沒波折到我們的院子裏。”


    “眼看著那女人要被鬼活活逼死,我心頭也是一陣大快,沒想到,就在這時候她弟弟衛長安居然也不明不白的死了!”


    “當時便報了官,但周家有鬼一事早傳的沸沸揚揚,縣太爺一時也不敢管,隻是慢慢拖著,拖著拖著,衛蓁的孩子竟然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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