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後, 晚春日暮之時,杭州府西城錢塘門外的梅家村, 田舍儼然,花圃遍地, 雞犬吠鳴,沿著條縫間長滿了青草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到了村尾,迎麵一從翠竹,繞過去便是一處房舍了,竹籬縫隙之中探出四五朵粉紅桃枝,木白的柴門之前悠閑遊蕩著幾隻蘆花小母雞,追著低飛的蜜蜂啄食, 那蜜蜂倏忽振翅, 高高飛起越進了竹籬裏,花母雞抬頭,睜著滾圓的眼“咯咯”幾聲,似是有些失望。


    “花娘子, 花娘子……”


    兩輛敞篷大驢車從青石板路上軲轆轆駛到了門前, 從車上跳下個青衣小帽瞧著像是仆從打扮的十七八歲男子,到了門前直起嗓門叫喚了起來,少頃,柴門咿呀一聲開了,現出個濃眉大眼雙十年華的女子,認出了這人,笑眯眯道:“張小哥來了?”


    那被喚作張小哥的男子與她似是很熟, 笑道:“喜慶姐姐,明日一早便是滿城大小酒樓到西湖鬥春酒的大日子,連新任的府尹楊大人都應了要過來擔任主判品酒論名次的。我家棲霞樓雖釀得好酒,隻年年被雙會樓壓過一頭。去年用了你家的花栽團飾酒棚子,人人路過都要停下多看兩眼,末了竟是壓下了雙會樓奪了酒魁,把那酒神爺爺像披紅掛綠地給請了回去,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我家掌櫃的這才早早就預訂了今年的花飾,這不,我照你家花娘子先前所約的日子過來搬了,怕晚了就被別家搶沒了。”


    喜慶搖頭笑道:“我家娘子最是個重諾之人,既已收了你家定金,豈有又再易於別家的道理?”


    張小哥作勢打了下自己嘴巴,便招呼驢車上跟來的人下去一道進去搬運。走進院子,便見滿眼的花團錦簇,又跟著喜慶繞過了房子站定,眼前一亮,見是整片的花圃,瞧著至少有幾畝地之大,種著各色瑞香薔薇、桃杏桂葵,牡丹芍藥,一時有些看呆,嘖嘖讚道:“花娘子真當不愧花姓,附近幾個莊子裏種花的人家也是這些花色,隻唯獨你家的開出來比別人家的要好上幾分都不止……”


    張小哥正誇著,身後已是轉過來個二十左右的女子,頭發在腦後挽了個單髻,插一隻梳篦,身著青布衣衫,乃是極其普通的鄉間婦人裝扮,麵上帶了淺笑,站定道:“張小哥莫再隻顧說話,你家要的團花已經修剪插枝妥當就在那棚子下。因了都無根須,搬了回去須得放置在陰處,早晚朝花麵上噴些清水,好在也就明日一日,想來是能支撐得住的。”


    張小哥幾個回頭,見是花娘子過來了,笑嘻嘻唱了個諾,這才過去了那涼棚下,一眼便見到已經修剪插枝妥當的各色大盆花團在地上一溜擺開,鮮豔明媚,尤其是正中那盆最大的,更是惹眼,當下不敢怠慢,叫了人小心翼翼地都搬上了門口的兩輛驢車之上,一五一十地照起先議定的價格付了錢,在驢車上麵支起了遮陽的棚布,這才道了謝離去。


    “喜慶,方才尋了一圈,不見小寶,可是又在王大娘家廝混?”


    那少婦目送張小哥幾個離去,轉頭問道。


    提起小寶,喜慶臉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可不是。妙夏前兩個月生了個小娃兒,可把小寶喜得什麽似的,整日裏隻說是自個的,哪天不跑去看一眼便連覺都不肯好好睡。我這就過去叫他回來?”


    那婦人眉間亦是浮上了一絲笑意,想了下道:“我去叫他吧。”


    喜慶點頭道:“也好,我去灶下熱下飯菜,回來便好用飯了。”


    那婦人嗯了一聲,到牆角邊的一個大瓦缸裏用瓢舀了水淨了手,便朝王大娘家過去。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淡梅。她幾年前自定居到了此處,便一直以養花賣花為生。方才那張小哥所提的棲霞樓便是個朝她買花的老主顧了。至於他口中所提的鬥酒會,卻也有個來由。此時這酒水乃是官府課稅的重頭,官府也是極力鼓勵民間消費,故而這半官方半民間自發的鬥酒會漸漸便成了近些年春季之時的一場盛會。每年到了暮春此時,西湖邊正是柳綠鶯啼,城中各家大小酒樓便擇個晴好日子在湖邊擺出酒鋪子,列上自家新春釀得的好酒,由人品嚐,又請本城府尹大人和些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評判,最後那奪魁者便迎回酒神爺爺的金身供奉在酒樓大堂之內,此乃極大的臉麵,故而各家酒樓無不明爭暗鬥,到了近兩年,發展到了連臨時搭的酒鋪子也要極盡華美,花團錦簇得好奪人眼目招徠人氣。


    王大娘家離她家不遠,便是遠遠喊上幾聲也能聽到。淡梅一路過去,碰到的村人紛紛與她招呼,極是親切,淡梅一一應了,又被個婦人臨時扯住問了些護花心得,待脫開了身到了那王大娘家,天色已是沉暮了。


    淡梅推開虛掩的柴門,叫了聲“小寶”,便聽屋裏起了個響亮的應音,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娃便如個小炮彈般地衝了出來,朝正彎下腰的淡梅懷裏頂了過去,淡梅一個踉蹌,差點沒被頂翻坐到了地上,剛抓住他藕節似的小胳膊,還沒來得及責備,那男娃便衝她笑嘻嘻道:“娘,我這般的話,喜慶姨姨便能好好接住我。”言下之意,便是說她無用了。說話之時,一雙亮晶晶的眼便彎得成了月牙鉤兒。


    連自己懷胎十月從腹中爬出的三歲小兒都嫌棄她,淡梅又是好笑好氣,牽住了他手正要進去說聲叨擾,卻見屋裏出來幾個人,正是王大娘和妙夏。


    妙夏與王大娘家的兒子兩相看對了眼,去年便被淡梅做主嫁了過去,如今已是一個孩子的娘,看起來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澀模樣,人豐腴了許多,過去便牽了小寶的手叫留下吃飯。


    淡梅笑著搖了搖頭,看向王大娘道:“這些日我忙了些,小寶整日的都在大娘處廝混,給添了麻煩了。”


    王大娘嗬嗬笑了道:“花娘子這話說的。當年湊巧碰到了一起坐了同條船,便是緣分。小寶不嫌我家沒地坐,那便是給老婆子臉麵了。有事盡管放心去,有我媳婦看著呢。”


    正說著,外麵進來個肩扛鋤犁的後生,肩膀寬厚,是王大娘的兒子從地裏回來了。妙夏眼一亮,迎了上去,和那後生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那後生憨憨一笑,放下了東西,朝淡梅恭敬打了招呼。淡梅見他二人雖成婚一年多,連孩子都生了,如今還是這般新婚時甜蜜,心中也是歡喜,含笑應了,這才告辭了牽了小寶回去。


    吃飯之時,小寶便不住提著從旁人處聽來的明日西湖邊的鬥酒盛會,眼巴巴地看著淡梅。見淡梅不理,便鑽到了邊上喜慶的懷裏不住扭著,喜慶哪裏熬得住,立時便求起了情。淡梅想起自己自開春來便一心撲在花圃裏,確實沒怎麽陪他玩過,且又打算下半年便送他去私塾進學好早些認字,隻怕到時更沒玩耍的時間了,心一軟,便應了下來,喜得小寶連飯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喜慶亦是十分歡喜,幾個人說了些舊年西湖鬥酒大會的盛況,一時倒都和小寶一般,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了。


    晚間都收拾妥當了,淡梅陪小寶睡覺,躺帳子裏被他摟著脖子湊在耳邊翻來覆去嘀咕著明日的各種熱鬧,良久才將亢奮的小人給哄得睡了過去,扯了幅被給他小腹按住了,自己覺著並無睡意,便出來到了前院裏,想去看下院子的門有無關緊。剛出來,卻見那架木香棚邊的竹椅上坐了喜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了把蒲扇,怔怔望著天邊的月,瞧著似是有些心事。


    淡梅站立了片刻,暗歎了口氣,輕聲叫了下她名字。喜慶聽見,慌忙扭過了頭站了起來,麵上已是帶了笑道:“夫人怎的還沒睡?”


    淡梅到了她身旁,自己坐到了另張椅上,搖頭道:“跟你說多少次了,莫再叫我夫人。”


    喜慶起先不語,半晌才低聲道:“夫人便是夫人,到哪裏也改不了的。旁人麵前我自不會叫的。”


    淡梅凝視她片刻,見她一張鵝蛋臉上眉目明朗,恍惚便又想起了當年她十六七歲時的模樣,如今一眨眼已是過去四年,自己倒未覺什麽,她卻被耽誤得早過了時人眼中的碧玉年華,心中微微有些難過,歎了口氣道:“喜慶,你心裏可曾後悔過當日跟了我的舉動?是我誤了你。”


    喜慶仿佛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看了淡梅片刻,已是從椅上挪開跪了下去道:“夫人千萬莫要這般做想。我從前既被大人派了伺候夫人,夫人到哪裏,我自然就跟定伺候到哪裏,何來耽誤?且夫人待我情同姐妹,小哥又這般口口聲聲喚我姨姨,這般抬舉,更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夫人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喜慶打心眼裏敬佩,跟著夫人便是這般到老我也願意。方才隻是想起小哥昨日悄悄問我的話,這才一時有些失神……”


    淡梅扯了喜慶重又坐回了椅子上,這才哦了聲,隨口道:“他最是淘氣了。又問了什麽?”


    喜慶偷偷看她一眼,這才低聲道:“小哥問我他的爹爹如今在哪裏,為何都不來看他……”


    淡梅一怔,心中慢慢便起了絲難言的味道,想了下,展眉笑道:“怪我平日對他有些嚴厲,這才叫他想著這個的吧,明日起對他好些,自然便會放下了。”


    “夫人,都過去這許多年了。去歲冬日景王過來之時,也提起了大人。如今既早沒了當初崇王府的難處,夫人為何還不……”


    喜慶試探著,低聲這般道。


    “喜慶,我曉得你是為我好,覺著女人家總是需得有個男人靠著,下半輩子才算穩妥,對吧?隻我當初既走了如今這條路,哪裏還會想著再回從前?我如今過得很好,他也應是。便是如你想的回去了,與他中間還是隔著個周姨娘,又有什麽意思?那周姨娘在旁人眼中再輕賤再不堪,在我看來也是良哥的母親。你跟我這許多年,應也曉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這樣的話,往後莫要再在我麵前提了。”


    淡梅看著喜慶,慢慢道。


    月光之下,喜慶見她麵上雖帶了絲笑容,隻眼中透出的神色卻甚是堅定,曉得自己是說不動她了,暗歎了口氣,不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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