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梅看著對麵這個男人朝自己緩緩邁了一步, 又一步,越來越近, 腦子裏轟轟作響。小寶在說什麽,她幾乎已經聽不清了, 隻是下意識地隨了他的逼近,一步步地後退,直到退到了那架木香棚邊,再無後路。


    “娘,你怎麽了?”


    小寶站在中間,看看臉色陰沉的徐進嶸,又看看木香棚下靠著的白著張臉的淡梅。從未見過自己母親露出過這般表情, 雖然年紀小小, 他卻也隱約有些知道,這個人嚇到了他的娘親,她很怕他。


    小寶猶豫了下。


    他不怕他,剛才看到他蹲在自己麵前掉淚的時候, 心裏甚至有點想親近他。但是……娘親既然不喜歡他……


    “你嚇到了我娘。你快些出去。”


    小寶跑到了徐進嶸的麵前, 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


    喜慶出去之時,是與妙夏兩夫妻一道的。到了城裏買完東西,見他小夫妻兩個難得這般單獨出去,一路恩恩愛愛的,倒是不好意思一直跟著,恰遇到鄰村一個也是趕了驢車出來的熟人,便坐了那人的車回來, 一直到了岔路口,這才道謝了提了籃子下來,見日頭已是西斜,梅家村就在前頭,抬眼可瞧見個輪廓,走路一刻鍾便到。


    喜慶緊走了沒幾步,聽見身後響起”得得“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這地方驢車牛車的甚多,馬車卻甚少見,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張望了一眼,見是一輛城裏專門用作租賃的馬車,車夫正緊甩了鞭子趕著過來,瞧不見車裏的人,也不知是去哪家的。因了路窄,便讓到了路邊讓它先過。


    那馬車剛過去了,卻見後麵還有一人騎馬而來,乃是個二十四五的勁裝男子,騎在匹棗紅大馬之上,瞧著與那車裏的人應是一道的。那騎馬男子目視前方,表情凝重,目光飛快地掠過還停在路邊的喜慶身上,提了馬韁稍一讓,便已是飛奔而過了,帶起了陣風。


    喜慶這回卻是低呼一聲,下意識地追了幾步,見對方已是出去幾十步開外,這才收住了腳。


    是自己看花了眼麽?馬上的那個男人,為何看起來竟這麽像……薑瑞?比她記憶中的黑了些,麵容比起從前也更顯硬朗,但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認錯!


    難道竟是大人終於找了過來?


    喜慶捂住了嘴巴,望著那馬車和騎馬之人的背影,心亂如麻,一時竟辨不清是喜還是憂。手上的籃子早已經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滾出幾個今日特意買了帶回來要給小寶的頻婆果。


    薑瑞跟在雇來的馬車之後,一路之上,心中那忐忑之意隻怕比徐進嶸也少不了多少。倘若天可憐見,這回真尋到了夫人,非但大人得了解脫,便是自己……


    他正這般想著,突記起方才那個站在路邊避讓車馬的村姑,方才太過匆忙未加細看,現在想起,仿似有些麵熟……


    薑瑞略微停了馬勢,回頭望去。


    他是練武之人,目力較之尋常人要好過許多,雖是這般遠了,隻那女子的麵容卻仍是一目了然。


    濃眉大眼,皮膚微黑,此刻還站在路邊望著自己的方向,癡癡發怔。


    薑瑞猛地勒住了馬,調頭飛奔回來,到她麵前飛身而下。


    “真當……是你!你可還……好?”


    他隻覺自己心口砰砰亂跳,看著她結結巴巴道。


    喜慶眼見他又策馬回來站到了自己麵前,眼裏是掩飾不住的狂喜之色,百感交集,又是難過,又是歡喜,一時也不曉得說什麽好,低低嗯了聲,俯身下去便要撿回方才滾出去的頻婆果。


    “我來!”


    她剛俯身伸手出去,他也早搶上一步,兩人手便先後搭在了同個果子上,她的手被他的包住了。


    喜慶啊了一聲,便似被蟲蟄了般地縮了回來,咬著唇眼睛看著腳背,那薑瑞更是麵紅耳赤,愣在那裏隻是呆呆盯著她看。


    喜慶抬眼掃了下對麵這男子,兩人從前共事時的種種掠過心頭,突覺心中起了絲淡淡的甜蜜之意,低聲問道:“你既來了,大人想是也來了?”


    薑瑞應了聲道:“方才那馬車裏的便是。”


    喜慶這才醒悟了過來,慌忙道:“夫人和小寶還不曉得大人過來了,快些過去看下!”


    薑瑞一怔,這才記起自家大人已是趕在前頭了,一下便撿回了果子放回籃裏,自己提了過來道:“這就一道過去吧。”


    因了此時正是村人歸家時分,村裏一下多了陌生人的麵孔,自是有些惹人注目。隻喜慶掛著家中情況,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自己走在前麵,那薑瑞牽了馬行在後,匆匆趕到了門口,剛一腳跨進去,便見到小寶正攔在了徐進嶸的身前,仰臉要趕他走,哪裏還經得住,已是脫口叫了出來:“大人!”


    徐進嶸回頭,看了喜慶一眼,這才低頭輕輕撫摸了下小寶的頭頂,再次蹲了下去,看著他輕聲道:“小寶,我和你娘親從前很好很好的,我怎會嚇她?我尋了她很久,尋過來想和她說幾句話,你看行嗎?”


    小寶回頭又看了下淡梅,遲疑了下,一張小臉上已是布滿了迷惑之色。


    “喜慶!”


    徐進嶸淡淡叫了一聲,喜慶這才如夢初醒,急忙走了過來,低聲哄道:“小寶乖乖聽話,姨姨給你買了頻婆果,咱兩個去井邊洗了就好吃了……”一邊說,一邊牽了他手,慢慢哄了出去。快到門口時,小寶卻又突然回頭道:“你要說話算話,真不能嚇她的!”


    徐進嶸轉身朝他笑了下,點了下頭。小寶這才朝淡梅揮了下手,喜慶抱了他起來,帶上門出去了。院落裏終是隻剩下了他兩個。


    小寶剛出去,徐進嶸麵上方才的那笑容便消了去,隻剩一片冷肅。


    他沒再過來,隻是立在那裏,盯著她看。


    這個男人,這個四年之後從天而降,突然再次站在她麵前的男人,他仍是舊日的模樣,寬肩挺背,隻是,他眉間深刻難消的川字紋、陰鷙的目光,緊緊繃起的如刀鏤出般的下頜線條,還有他全身散出的隱忍的憤怒,是的,憤怒,他應該在極力壓製了,但是她仍能明顯覺察得到。


    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了,就像她一樣。時光已經漸漸把天各一方的他和她,各自雕鏤成了另一個人。


    兒子方才的天真舉動和稚言稚語讓她幾乎落淚,他對兒子的回應卻叫她沒來由地更加難過。


    ……他和她曾經很好很好,他找了很久,現在隻想和她說幾句話……


    淡梅的喉頭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掐住了,緊得她無法呼吸,再不逃離他帶給她的這種壓迫之感,她覺得自己真的會因為窒息而暈過去了,逃到哪裏都行,隻要不再這樣站在他的對麵。


    她猛轉身朝著屋子飛奔而去,砰一下關上了門,顫抖著手上了閂,靠在了門背上,腿軟得幾乎要站立不住了。


    “你若不開門,我便立時將小寶帶走,往後你休想再見到他。”


    良久,久到她以為他已經消失了,她聽見外麵響起了他的聲音。


    冷淡,克製,仿佛不帶絲毫的感情。


    她想他真的會這樣,如果她繼續用這樣一扇門隔開裏麵和外麵的話。


    她已經在這裏躲了四年。是習慣了把自己藏身在殼中,所以連現在,竟還會這樣無意義,甚至是可笑地繼續躲避?


    該來的總會來。


    她閉上眼睛,長長呼吸了口氣,等那陣焚心般的焦慮之感過後,終於朝門閂伸過了手去。


    他應該一直在聽她的動靜,她剛拔出了門閂,一隻手就伸進了門縫隙裏,然後,他已經頂開了門,進來了,反身壓上了門。


    他和她站得這麽近,四年來,這是他們最近的距離了,近得她已經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一種熟悉的幹爽而醇厚的男人氣息,叫她再次起了一陣輕微的暈眩。


    “為什麽不說話?”


    他低頭看她,逼近了她。她後退一步,後背已經抵在了門上。


    “你想我說什麽?”


    她盯著他的肩膀,聲音低啞地擠出了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句話。


    “說你為什麽前一刻還好好地對我笑著,轉身卻不知去向?說你為什麽明明已經懷了我的骨肉,卻還這般帶了他去,叫我和他生生分離了許久?這些年你曉得我是如何過來的?如果不是叫我無意得了你的消息,你還是要藏下去,就這般躲著我一世,是也不是?為何這般對我……”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猛一拳砸了出來,擦著她的臉頰砰一聲落在了距她耳邊不過幾寸的門板之上,震得門框之上的細小泥沙撲簌簌一陣抖落了下來。


    淡梅一個激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半天沒再見他有響動,這才又微微睜開了眼,卻正對上他望著自己的眼。


    外麵已是夕陽西沉,屋子裏光線更黯。一片昏暗中,他不再像片刻前那樣激憤難平,目光暗沉而平靜。


    “從我出現在你麵前的一刻起,你便十分害怕的樣子,連兒子都瞧出來了。你到底怕我什麽?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尋了你將近四年,也想了將近四年,有朝一日我若是尋到了你,你會如何對我?現在我曉得了,你仍是不願見我,想必也是不願跟我回去的。”他伸出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臉,盯著再次細細地看了片刻,這才搖了搖頭,聲音裏帶了絲疲憊和隱忍的痛楚,“隻我既曉得你有了我的兒子,便是為兒子著想,也斷然再不會由你這般飄零在外。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這就跟我回去了。”說著便鬆開了她下巴,開門叫進了薑瑞和喜慶幾個,讓去村口把停著的那輛馬車叫進來。


    “小寶,方才和你娘親說好了,你與她一道隨了我去個新的地方住,那裏有許多你沒見過的新奇東西,你可願意?”


    等著馬車的功夫,徐進嶸抱著小寶,看了眼坐在屋裏正怔怔望著他兩個的淡梅,笑著問道。


    小寶眼一亮,突然歪著頭看著他,問道:“你是誰?我和娘親為何要和你住一起?


    “我是小寶的爹爹。從前一直不知道你在這裏。現在知道了,你們自然要和我住一起了。”


    徐進嶸毫不猶豫道。


    小寶愣了一下,突然扭頭看向了淡梅,小心翼翼道:“娘,他說的可是真的?他真的是我爹爹?”


    淡梅的兩隻手緊緊扭在一起,望著小寶一雙閃著希望的明亮的眼,勉強擠出了絲笑,僵硬地點了下頭。


    “我有爹爹了!我也有爹爹了!”小寶一下緊緊抱住了徐進嶸的脖子,像平日親淡梅那樣地重重親了下他的臉,歡天喜地道,“你會把我抱得高高的,帶我去玩,是嗎?”


    徐進嶸胸口一熱,緊緊抱住了他,用力點頭。


    他的兒子,流著他和她共同血脈的兒子。


    四年以來的第一次,他突然覺得胸中所有難平的意氣都平了下去,所有難消的憤懣也都消失無蹤了。


    就算她的心中沒有他,從這一刻開始,她這一輩子也永遠無法再這樣逃離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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