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僧定忽然像是想起來了什麽,從懷裏抽出一卷立軸,對道人說:“這是寺中菩提苑首座澄理師叔托我帶給鬼和尚的,貧僧眼下腿腳不便,還煩請道長轉交一下。”


    周問鶴打開立軸,依稀看得出是一幅長畫,無奈火堆的橘光太暗,畫上所見的隻有一片模糊,道人努力辨認良久,直瞅得眼冒金星,也分辨不出畫的是什麽。道人隻得合上立軸,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請教一下大師,”他遲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長畫,“劉給給大師,究竟是怎麽了?”


    劉僧定抬眼看了道人一眼,道人頓時覺得自己矮了三分,接著那黑和尚緩緩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空無一物的天幕,說:“道長看到了什麽?”


    周問鶴抬頭,象征性看了看,他頭上,還是那片無底的深空。


    “天地大器……”半天周問鶴才擠出這句話。


    “貧僧看到的,是瘋山怖海,萬古死寂。”和尚平靜地說,“達摩禪師說,佛陀圓寂之前,告誡他的弟子,三千大世界以外,隻有無盡的瘋狂與絕望,肉體凡胎,一眼都不能窺視,須知三千世界,不啻微塵,芸芸眾生,一切有情,脆弱無常猶如泡影。我不知道劉師叔從木佛背後的經文裏看到了什麽,我隻知道不能再以常人來揣度他,他已經從經文中瞥見了一絲天外,看過了那不該去看的深淵,我不再對他的心智抱任何幻想。”


    這話說得雲山霧罩,周問鶴完全摸不著頭腦,他隻得換一個問題:“禪宗祖廷,佛門清淨之地,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木佛?”


    黑和尚咧嘴做了一個力不從心的笑容:“少林早就卷入其中了。建德滅法之後,少林寺百廢待興,那段時間怪事層出不窮,常有僧人在找到木佛的那座荒廢禪院附近消失。那些失蹤的人,不管是活是死,一個都沒有找回來過。曆代主持都知道,少林有一些地方不能隨便踏足,有一些傳統不能深究,我們隻是……一群被困住的僧人。”


    劉僧定語氣中帶著遮掩不住的頹喪,道人聽聞此言大惑不解:“那你們為什麽不走?天下又不是隻有少林這一座寺廟。”


    “因為我們都知道,不管跑到哪裏,那些東西都會接踵而至,反而會害了其他的人。……道長,你知不知道嵩山塔林?”


    周問鶴當然知道,塔林位於寺廟西側一裏外的五乳峰下,是曆代高僧的墓地。


    “那你相不相信,每尊塔下麵,都壓著一座地獄?”


    道人愣了一下,聽劉僧定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他皺了皺眉,搖頭說:“貧道不明白。”


    劉僧定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失望,他又把目光投向火堆:“主持一直在擔心,哪一天,要是古塔與舍利子都鎮不住了,我們這微不足道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但是眼下我們能做的,隻有把從少林散出去的危險消弭掉。”說著,他又看了一樣夜色中黑洞洞的老店。


    “這些怪事,跟《異客圖》中的異客有沒有關係?”


    “不瞞道長說,少林曆代的主持,都抱著這個懷疑,百年來。少林寺一直秘密收藏了一本南梁天正年間的《異客圖》,他們管書中所寫的東西叫禍根,每隔幾十年,他們就要在藏經閣內晝夜念經,當然,這些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寺中的僧人,不管是老僧還是沙彌,對一些事心照不宣,他們相信,不管是荒廢的禪院,還是塔林,都牽扯到持國天王殿底下,深埋著的一口兩百人合抱的巨缸,這讓人很難不與《異客圖》中的缸婆聯係起來。”


    這已經是第五個異客的名字了,周問鶴不禁好奇還有多少個名字是他不知道的。


    “那這幅畫……”


    “如果我沒能把鬼和尚帶回去,澄理師叔希望鬼和尚能去一次畫中的地方。這可以算是師父屈尊對他的請求。”他這話說得平淡如水,仿佛劉給給對他而言已經是十拿九穩。但是道人知道,他並不是有十足勝利的把握,他隻是從來沒有去思考過失敗。


    接著,他們兩人之間,隻剩下了漫長的沉默。


    重新跨進老店房門的時候,周問鶴忽然覺得現在情況十分滑稽。店門口的野地裏坐著劉僧定,數裏外的破廟裏住著知了,荒野上的零零散散埋伏著神策軍的密探,唐徒的營帳一定也在這裏附近,此外,五個蜀中唐門的子弟正在趕過來的路上,這樣看,老店裏的鬼和尚與自己,可算是眾矢之的了。


    就在這時,周問鶴看到坍塌了一半的門廊裏忽然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那似乎是個女人,渾身泛著綠瑩瑩的淡光,走路的樣子嫵媚而做作,赫然就是今天白天那個影子。道人不及細想,立刻追了上去,然而跑到門廊四下一望,哪裏還有半點綠光。


    緊接著窗外又有人影一閃,那個女人出現在了廚房門口,道人的心忽然收緊了,因為他發現那個女人正麵對著他,隻是被一捧掛下來的雜草遮住了正臉,他看不見那女人的相貌。來不及細想,他又急忙往那個方向追去。繞過了一堵斷牆,又低頭鑽過一根斜搭在牆頭的木梁,左腳的舊傷又開始作痛,道人忍不住呲牙咧嘴起來。


    周問鶴一瘸一拐來到廚房外,這是上次火災的發源地,也是老店裏破壞最嚴重的地方之一。道人真後悔來得太急沒有帶蠟燭,在火折微弱的光芒下,四周的一切都顯得光怪陸離,被火燒塌的斷垣殘壁就像是從地下伸出的惡毒枯手,又像是被殘忍折斷的軀幹,周問鶴產生了一種錯覺,無數的竊竊私語聲從這些支離破碎的瓦礫中散出,飄在空氣中朝他圍攏過來。他又看了看廚房,裏麵一團死寂,半點氣息都沒有。雖然他早已料到那女人不會留在廚房裏,但是現在看到一場空,還是有些沮喪。


    但他還有些不甘心,想著來都來了,便舉著火折走進廚房,打算再碰碰運氣,他運氣確實很好——也或許很不好——因為廚房裏真有一個人。


    那個人蜷縮著身子,在灶台廢墟旁邊團團轉,他渾身瘦得皮包骨頭,幾乎沒有了人形,頭發像是雜草一樣在頭頂盤著。周問鶴嚇得險些往後跳,那個人看來也嚇得不輕,他整個人縮到灶台後的角落裏,用一雙骨節清晰可見的手護住頭,從指縫裏可以看到他那雙驚恐而狡黠的眼睛正在骨碌碌地亂轉。


    驚魂甫定,道人勃然大怒:“你是誰!”


    “你不能殺我,”那人口齒不清地吐出這幾個字,聽起來他仿佛對說話這件事已經很生疏了,“林公子他許我活。”那人的語氣又像是恐懼又像是委屈,他把雙手從頭上移開,這麽近的距離他可以輕鬆看到那個人的臉,如果不是過度的憔悴和饑餓,他應該是個俊俏的小夥子。


    “他許我活,許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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