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和尚讓項奴兒把貓三與周問鶴一路送出了襄陽城。貓三顯然還在為周問鶴執意要去洞庭生著悶氣,騎著驢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麵。項奴兒與周問鶴也沒有什麽話好聊,幾個人就這麽陷入沉默。眼見著貓三越走越快,不多時就隻看得見一個黑點了,項奴兒忽然開口:“我說,你們兩究竟怎麽回事啊?”


    “什麽怎麽回事?”道人問。


    “你跟貓三兒啊,我這個外人真是看不明白,你們算是……”


    周問鶴苦笑一聲:“她……她沒把我當男人……”


    項奴兒愣了一下,不再說話,不過看他的表情,似乎根本不相信。


    出了襄陽後,大漢向兩人告別,臨走前,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周問鶴一眼,眼神裏似乎充滿了過來人的告誡。


    道人和貓三的旅程於是又開始了。讓周問鶴慶幸的是,貓三小姐的脾氣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她就恢複了活潑的本性。他們沿著漢水一路取道荊州,之後不敢多做停留,少事休息後又前往公安。但是在公安縣內,他們的好運氣卻用光了。


    兩人正在郊野趕路時,抬頭看天色卻越來越差,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澆下一場瓢潑大雨。周問鶴主張冒著雨繼續往東走,說不定能在天黑之前到達江陵。這主意卻遭到了貓三小姐的強烈抗議,她斬釘截鐵地表示,找地方避雨刻不容緩。然後她不接受道人的任何申辯,跳下驢,拉起道人就沒有蒼蠅似地在野地裏亂跑。


    周問鶴自然對這丫頭的行為萬分不理解,他連驢都來不及牽,懷裏捧著倉促間抓起的包袱,跟在貓三後麵從一片小林子轉到另一片小林子,在陰沉的天幕下,每一片林子從外麵看起來都像是座落著一兩座民舍,但是跑進去之後則每每讓貓三大失所望。周問鶴發現這丫頭的滾圓的眼中流露著一種執念,就像是船難的幸存者扒住海上的一塊木板,隨著天上的陰雲積得越來越厚,她的腳步也越來越急,要不是一手拽著道人,她肯定要施展那一門伏地而竄的輕功了。


    天上傳來了幾聲悶雷,一些小雨點淅淅瀝瀝地灑在了兩人身上,貓三小姐皺起了眉頭,一臉說不出的厭惡。正在這時,前方的土坡上,終於露出了一座低矮的房舍,看樣子,似乎是一間少人打理的小廟。那丫頭的表情簡直像是行將溺斃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她喊了一聲,語氣裏充滿了希望。也就在這時,雨勢驟然變大,密密麻麻的雨點像一條毯子披在了兩人頭上。貓三小姐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周問鶴看到表情不對,急忙脫下衣服為他遮住頭頂。兩人飛也似朝那座小廟跑去,路過小廟那破舊不堪的門口時,周問鶴下意識地楞了一下,一塊久經風霜的牌匾被隨意扔在了門邊,從那塊朽壞的爛木頭上依稀可以看到三個字“虛人廟”。


    當跑進廟中後,貓三小姐全身已經濕了一半,她暴躁地用手擦著被打濕的頭發和衣服,像是要拍掉身上的蟲子。周問鶴則從行李裏麵拿出火鐮,萬幸,盒中的艾草還很幹燥,他就著廟裏的泥地打了幾下,一顆火星就把艾草引燃了。


    看到生起的火苗,貓三小姐總算是平靜了一些,她走到火堆前蹲下,然後用力甩了甩頭,甩出的水珠灑了道人一臉。


    “你沒事吧?”周問鶴關切地問。


    貓三小姐這時才想起自己失態,朝道人抱歉地笑了笑,她的眼睛被火光映成赤金色,像是一對標準的貓瞳。然後,她轉頭望向火堆,橘色的火焰在她臉上鑲上了一道紅色的輪廓,讓她看上去有一種莫名的疲憊。


    “我害怕下雨。”她喃喃說,聲音既輕又柔,全沒了平時的野性,“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我不怕水,我隻是怕水密密麻麻地從天上落下來。每當雨簾澆到我頭上,我都覺得呼吸困難,渾身忍不住要抽搐,仿佛我心底有一個非常恐怖的惡魔正在蠢蠢欲動,在我小時候,我一定發生過什麽,現在那段記憶我已經徹底想不起來了,但是我心裏很清楚,它其實一直在我心裏最深處潛伏著,等待被喚醒的一天,而且,我也知道,不管是五年還是十年,我永遠也沒有勇氣麵對它……”


    說到這裏,她強打起精神,朝周問鶴擺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容:“多謝楊大俠適才脫衣相救。”


    周問鶴隻能回報以禮貌的微笑,接著,他開始就著火光打量這座小廟。這座廟實在不算大,七八個人容身就已經十分擁擠。在正對門的一側,擺著一張供桌,已經朽爛大半,勉強依靠著僅有的兩條好腿支撐著,供桌上鋪著一塊肮髒的幃子,早已辨不清本來的顏色,稀稀稀拉拉的幃子邊緣一直拖到了地上。幃子一邊依稀可以看到幾個歪歪扭扭的紅色塗鴉,像是“鴻蒙水深”四個字。在供桌後麵,並沒有神像,而是豎立著一張巨大的泥塑人臉。


    這張臉乍一看是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但仔細看,卻又不像。漫長的歲月早已讓它上麵的漆落了大半,隻剩下了一個灰蒙蒙的泥胎。周問鶴依稀還能從這張癡肥麵孔上辨認出五官,它們的四周都擠滿了一團團的肥肉,幾乎要被脂肪擠得變了形。它的耳朵招風得厲害,鼻子則又短又粗,它的眼睛很小,充滿了混沌的惡意,嘴則咧得大大的,嘴角被肥肉扯得下垂,似乎他沒法把嘴徹底閉上。


    周問鶴越看越覺得,這張臉並不屬於人類,臉上的五官明顯融入了些許豬的特征。隻是,它並沒有突兀地長著豬標誌性的大耳朵與長鼻子,也沒有從嘴裏支出獠牙,它的特征更趨向於保守,好像是把豬和人的長相渾然天成地融合到了一起。


    外麵的雨勢更大了,時不時還有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像是一把銀尺攪動著漫天穢棉般的黑雲。周問鶴與人泥相對而視,那張臉雖然麵帶笑意,卻讓人覺得很不舒服,仿佛在那友善之下,深藏著一種瘋狂的憨傻。就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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