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問鶴跟貓三在泥臉後麵又聽了一會兒對談,外麵的雨勢逐漸小了。莫聲穀隨著陳家人一同離開,過了約莫一盞茶時間,才又折了回來。


    “出來吧,他們都走遠了。”他朝泥臉那裏喊了一聲。


    周問鶴急忙從泥胎後麵走出:“參見師叔。”接著他才發現貓三並沒有跟在的後麵。繞到後一看,那丫頭正在艱難地挪動她發麻的雙腿。


    莫聲穀坐在一張小馬紮上麵,臉色有些蒼白。這馬紮略微見小,現在的少年沒有半點遇真宮裏的威嚴,倒添了幾分童趣。他還是老樣子,板著一張麵孔,讓人看了就心裏發毛。


    “長話短說吧。”莫聲穀道,“你能不能回武當?”


    周問鶴搖搖頭:“我今天回去了,後半輩子都會被當成凶嫌。”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莫聲穀點點頭,這小大人的表情既不是讚賞也不是責難,仿佛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順理成章的,“哦,對了,你師父已經先一步前往洞庭了。”


    “師父他們……還好吧?”


    莫聲穀笑了,在道人記憶裏,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孩子露出笑容。這笑容依舊沒有天真爛漫的影子,隻有一個老江湖的從容:“晚晴,我知道我這個歲數其實沒資格勸你,以下的話,其實是你師父和師伯讓我帶給你的——隻要你認為對的事,你就盡管去做,做不到的,武當會在後麵幫你。”


    一瞬間周問鶴的胸口洋溢起一陣暖意,同時又夾雜著一陣心酸,他像個孩子一樣幾乎要被這股感情壓垮,這裏麵有對長輩們的感激,有對師父於睿的想念,或許還有對所有人的愧疚。


    察覺到道人麵色有的沉重,莫聲穀站起來,走上前輕輕敲了周問鶴一拳:“怎麽愁眉苦臉的?其實,我還要好好謝謝你。”


    道人疑惑地看著他年幼的師叔,莫聲穀低頭拍了拍腦門,然後像是個大人一樣抄起雙手,接著他說:“自我從娘胎裏出來到現在,玄冥寒氣就一直紮在我的心脈間,每隔數月就要發作一次,我沒法像正常孩子一樣玩耍,甚至連站久一點都會傷到身子。從小到大,師父帶著我試過了各種方法,無論是氤氳訣還是武當九陽功都隻能減緩我的痛楚。我的內功是七兄弟中最高的,縱使如此,依舊做不了一個正常人。‘武當七俠,莫七為首’?嗬,笑話而已。所以,不管外麵是何等的風起雲湧,刀光劍影,我都隻能坐在那裏,看著一切發生。很多人以為,我晝夜練功是因為要強,其實我根本不要強,我隻是,害怕給師兄們添麻煩。”


    莫聲穀接著拍了拍道人的肩,即使是同齡人裏,他也不算高大,所以這個拍肩的動作看上去頗有些滑稽:“所以我要謝謝你,給我一個下山闖蕩的借口,我更要謝謝你,替我做了這些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在那一刻,周問鶴從這個少年眼中讀出了長久以來的壓抑與負擔,就是這些,逼得眼前的少年變得如此乖張刻薄吧。他很想對這個孩子說一句,你太累了,不用這麽拚命其實也可以,但是他知道他聽不進去,因為這就是那孩子的生存之道。


    “所以有什麽要師叔幫忙的,盡管跟我說吧。”莫聲穀咧開嘴笑了。他顯然不是笑慣了的人,平心而論,這笑容非常地不好看。


    “其實,師侄真有一件事有求於師叔,既然這樣,那師侄就不客氣了。”道人剛說到這裏,貓三就扶著泥臉搖搖晃晃走了出來。道人見狀飛快對少年耳語了一番。貓三白了兩人一眼,沒好氣地說:“好好好,我不聽。”然後嘟嘟囔囔地又轉回了泥臉之後。


    莫聲穀為難地摸了摸下巴,小聲問:“你確定?要偷彭和尚的東西可不容易啊。”


    “所以我才要請您老出馬,‘武當七俠,莫七為首’嘛。”


    少年撲哧一聲忍俊不禁:“你這劣徒。”然後他收起笑容,露出了告誡的神情,“晚晴,這裏已經是洞庭地界了,以後的路,你要加倍小心。據我看,陳家所求非小,尤其是陳友諒那個小子,不但心思慎密而且手段毒辣,聽說他們不但找來了司空陡這個狠角色,最近還重金從海外請到了一個來曆不明的玉先生。”說完這些,他又對著泥臉高喊了一聲:“出來吧!談完了!”轉身大步離開了破廟。


    周問鶴目送著師叔的背影越走越遠,忽然肩頭被人不懷好意地重重拍了一下:“師徒情深啊,楊先生。”


    道人低聲略作了一下反抗:“是你自己要回到後麵去的……”


    “那現在楊先生能不能勞動一下,去把我們的驢子找回來呢?”


    周問鶴看天色幾乎已經完全放晴,還有最後寥寥幾滴雨在天上飄著,便滿口答應,正要出門,忽然又想起什麽,對貓三說了一稍等,就打開包袱,取出書稿,飛快地翻找起來,沒過多久,他就從裏麵找出了想看的那一頁。


    根據楊霜的說法,“虛人”信仰可以追朔到秦末,但是現在的“虛人”信仰與當初相比已經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了。洞庭湖邊的“虛人”可能是湖泊誌怪與傳統信仰的結合,洞庭湖方圓數百裏,最深的地方有十多丈,很難不激發人類陰暗麵的想象力,而洞庭的前身雲夢澤更是充滿了各種怪誕的故事。


    楊霜篩選了洞庭湖周邊的各種說法,最終把現在的“虛人”定義為一個章魚身子,豬頭的水怪,並親自為其手繪了插圖。當地人說,每當夏秋水漲,洞庭一帶淪為澤國,這東西就會在水中興風作浪。有人說,這東西是合寙的近親,也有一些讀書人認為它與秦末的“虛人”很可能有著很深的淵源,也許是過去的“虛人”糅雜了其它怪力亂神後的產物。


    宋末元初的時候,“虛人”的信仰曾經大行其道過很短一段時間。當時,幾乎洞庭沿岸每個村子都有一座香火鼎盛的“虛人”廟。但是到了成宗時期,“虛人”信仰忽然開始急速衰落,隻剩下了一座座破敗的古廟處理在荒林中。當地的人在談論“虛人”時帶著的表情從原本的敬畏轉變成了明顯的嫌惡,繼而很快就徹底將它遺忘了。關於人們態度的轉變,有人認為這跟之前五個“虛人”廟廟祝身著法衣集體投湖而死有關,當地有許多人堅信廟祝們都已經精神失常,而他們留在廟門,桌幃甚至神龕上的那些混亂的朱砂塗鴉似乎也在證明著這件事。


    道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張插畫上。那個豬頭絕稱不上凶神惡煞,他似乎還帶著一絲愉快的笑容。但這笑容反而當道人心生寒意,不管是它癡呆的笑容,孔洞的眼神,還是肥碩的臉孔,都讓道人忍不住產生聯想,他仿佛看到那東西一片空白的大腦,沒有愛,沒有恨,沒有快樂,沒有悲傷,沒有恐懼,沒有欲望,它隻是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水底,在寒冷的水流中永無止盡地蠕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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