麩子李跟李無麵確實是同一種人。他們冷酷,卻又暴躁,遇到問題,難以把自己的情緒抽離出來。認準一件事,他們就會一條路走下去,從不停下做額外的思考。李無麵為了殺周問鶴,可以不顧一切,天塌地陷都能用一句“我不管”來嗤之以鼻。麩子李為了師父和師叔伯,可以把個人好惡放到一邊,全心全意幫助他不屑一顧的師兄,去拯救他眼中的一個禍害。


    在追蹤的兩天兩夜裏,他一直扮演著冷靜的旁觀者,幫周問鶴在焦躁中看清局勢。兩天下來,他們打聽到的都不是好消息,他們的目標確實是一艘大船,而且,確實在離他們越來越遠。


    “我們沒有辦法,”他對道人說,“距離確實在變大,但是如果我們停下,距離會更大,我們能做的隻有咬住不放。我已經跟三個船工說好了,我們五人輪班操船,晝夜不歇,接下來,多想無益。”


    操船比他想象中還累,但是更折磨人的是絕望。他們正一步步地被帶離洞庭,一切正如司空陡預料的一樣。周問鶴還是沒能從愧疚和無力中走出來,他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這艘船上,這也是麩子李教給他的。


    連老天爺都似乎放棄了他們,連續的兩天都是陰雨連綿,江麵上一片陰沉,渾濁的江水和灰暗的天空像是要融為一體。時不時還會灑下一場小雨,在江麵上攪起一陣惱人的風浪。陰冷的雨點鑽入道人的領口,像是小蟲在噬啃著他的頭頸。


    兩天後,就在這五個人筋疲力竭的時候,他們的努力有了確實而又怪異的回報。清晨時分,順著水流,從上遊漂下了一具屍體。“洞庭派的人。”麩子李高喊了一聲,他隻是敘述事實,語氣裏沒有期待也沒有驚恐。眾人合力把死人撈了出來,濕淋淋地擱在甲板上。屍體已經被泡得麵目全非了,一股夾雜著渾濁江水氣味的腐臭撲鼻而來。麩子李蹲下身,伸手扶住死者的下巴,將他的頭左右扭了一下,又摸了摸鎖骨和肋骨,坑坑窪窪的臉上一副嚴峻的神情。“外傷,一擊斃命,顱骨被拍碎了。”他站起來長歎一聲:“行凶者好硬的一副手掌啊。”這時,周問鶴看到了另一具屍體,隻是距離他們太遠,他們隻能遙望著它漂向下遊。


    “師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麩子李手扶船舷,看著那漂子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天水之間,他的語氣異常凝重。“事情有變數。”操著船的周問鶴沉聲說,這有可能是好事,也有可能是天大的壞事,他們兩人都意識到了這後一點,但是都沒有說出來。


    這時,輪休的船工忽然醒了,他走上甲板,指著前方的江麵喊了一句土話。兩個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都吃了不小的一驚。現在,他們已經離開了蜿蜒的下荊江,遼闊的江麵上,一艘大船在晨霧中半隱半現。


    “師兄,希望你還有體力打一架。”麩子李說著,臉上露出了半是堅毅半是殘忍的表情。周問鶴舒展了一下酸痛不堪的腰背,一手操船,把“無弦”握在另一隻手裏,此刻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他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是一艘浙船,船身有著嚴重傾斜,看來是擱淺在了一處江心洲上。乍一看,它似乎並沒有升帆,但是接近一點之後,道人發現它的主桅被生生打斷了,橫在了船側。周問鶴操著船小心翼翼地靠上去,大船周圍的水流湍急,道人的船開始劇烈地搖晃。麩子李走到他身邊,附在他耳邊小聲道:“剛才那個人,是被一個外家功夫的高手所殺,從下手方式上看,此人還有著橫練功底。”


    周問鶴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了。”


    麩子李淡淡說:“他為了把你們引去洞庭,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大船那傾斜的身影漸漸在晨霧中清晰了起來,它笨重的身形就像是一口剛出土,被劈開一半的漆黑棺材。水鳥在它的上空盤旋,發出刺耳的鳴叫,陰沉的天空在大船的身後展開,像是一塊破舊的帷幕。周問鶴忽然心頭猛地收緊,一個嬌小的身影站在船側,正扶著欄杆朝這裏望來。道人趕忙走到船頭,他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隻是心中不斷地對所有的神靈祈求。


    他終於看清了貓三,貓三也在看著他,臉上冷若冰霜。就在這一刻,道人覺得他眼前這個少女無比地遙遠,無比地陌生,仿佛他從來都不認識她。


    麩子李說貓三需要好好的休息,周問鶴驚訝地發現他師弟不但會驗傷,竟然還是個大夫。他們把貓三安排到了附近集鎮的一家客棧,麩子李也在那裏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太就離開了。臨別時周問鶴有些不自在,對這麽一個人說珍重之類的話似乎不太合適,麩子李心思卻完全沒在這些事上,隻是抱拳說了聲“後會有期”就邁開大步走了。


    周問鶴滿懷心事地回到了客棧,結果失魂落魄中被人在門口撞了一下,險些跌倒在地。渾渾噩噩的他來到貓三的房間,敲了門之後,梳妝完畢的貓三出現在了門口。她太幹淨了,幹淨得不像她。“麩子李走了?”她問周問鶴。


    道人點點頭,自從他再遇到貓三後,他總是覺得他們之間充滿了距離。“昨晚……你跟我師弟聊了什麽……”他的話還沒問完,忽然一股熱氣投在了他身上。貓三的擁抱不像是少女擁抱男人,卻更像是一隻貓撲入了它所信任之人的懷裏。


    “別說話,”那丫頭的聲音雖然輕,但是話卻說得斬釘截鐵,“現在發生的事,不準告訴任何人。”道人無聲地點點頭,他不知道少女感覺到了沒有。


    “再讓我抱一下,”貓三的語氣裏有了哭腔,道人發現她正在瑟瑟發抖,“再一下就好了……”周問鶴沒猜錯,那女孩身上確實有一些地方不同了,她沒有能夠像以往一樣完全地恢複過來,這兩天的經曆,給她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三四個呼吸後,貓三忽然重重推開了周問鶴,臉上全是嫌惡:“你胸口那是什麽,硌死我了。”


    周問鶴也覺得不對勁,他把手探入懷中,意外地摸到了紙張的觸感,他疑惑地取出異物,原來是一本陳舊的花冊:“這不是我……”道人剛說到這兒,忽然回憶起早先進門時被人撞個滿懷,一定是那個時候被放到自己身上的。


    他打開封麵,裏麵隻有“走賬”二字,再往後翻,是一些時間地點和貨物名稱,道人無聲地點點頭,心中不由讚許了莫師叔一聲好身手。


    貓三湊過來,睜大了眼睛:“這是什麽?”她似乎又找回了一些往日的神采,不知是真的恢複了還是強打的精神。


    “彭和尚那艘船的行船賬冊。”道人飛快把賬冊翻到了至元元年,眼睛掃過日期地點那兩列:三月初十鎮江,五月廿二河間,七月初一杭州。他愣了一下,又去看貨物一欄,無非是絲綢瓷器騾馬刻鏤,以及犀角珍珠水晶等海外珍玩。南北互通,沒有什麽奇怪之處。


    “杭州?”周問鶴合上花冊喃喃自語,“不應該是昌國嗎……”


    故事修正:


    第七章第二十三節【貓三的回憶,第二部分】


    【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丁亥河間,六月癸亥昌國】改為【至元元年三月已亥杭州,五月丙亥河間,六月已亥昌國】為了跟之後出現的幹支證據區分開來。嘛,反正查不到元代的萬年曆,日子我就胡寫了,你們知道個意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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