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是個好人,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他是個有擔當的人,也是個有俠氣的人,還是個孝子。所以,他必須去完成田前輩幾年前就應該做的事。


    我們在那一年夏末劃著小船登上君山,就我們兩個。動身那天,湖岸上來了不少官差,後來我聽說,搭琅津捅死了一個喇嘛。隻是在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會對我們造成什麽影響。


    我們按著田前輩留下的指引,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那所來曆不明的石屋,據說那屋子已經在密林裏佇立不知多少歲月了,但是知道它的人寥寥無幾。當年陳家祖上也是因為這個地方隱蔽,才會找上此處。


    我們當時都以為這件事不會耗費我們多少時間,但是當我們走入石屋之內,忽然陷入了離奇的困境:我們進不不田前輩所說的房間,無論我們沿著回廊走幾次,最後都會莫名其妙地走到石屋之外。


    幾次碰壁後,老田提議我們走另一條路,他自我安慰說,也許是他的父親把路線記反了。我當時雖然不相信這種說法,卻也找不到其它的解釋。我們將信將疑地再一次走進石屋,這一回,我們走了反方向,然後……對,你猜得沒錯,我們就一路到達了地下室。


    銅牌邊,石柱上那一連串時間地點,確實是我跟老田留下的。老田用他從父祖那裏傳承下來那些知識與技藝成功解讀了銅牌上的字符,他說,那些符號跟梵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似乎比《金飆記略》上的更為古老生僻。他聲稱這是一串曆法,但卻與尋常的曆法大相徑庭,它的一年,相當於我們的十二年。而曆法中日月星辰的位置也全都不對,尤其是它的太陽,從運行軌跡看,幾乎遠在天外。


    老田的家學淵源確實了得,他家先人為了解開《金飆記略》,一定涉獵了許多奇聞軼事,幾乎摸索到了各類知識的晦暗邊緣。所以當他看到地麵上那些圓點後,他幾乎脫口而出了“乾宮”二字。隨後,我們從銅牌後的門洞走進去,沿著台階一路向下,來到了督郵峰的山頂,當時我跟你們一樣吃驚,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望著湖麵上的濃霧,我萌生了退意,但老田不想走,他執意要完成父親的遺願。我們隻能繞著督郵的山頂四處瞭望,我當時企盼著我們找錯了地方,另有一間裝滿了煉藥器具,普普通通的石屋正安靜躺在島上。懷著這樣不切實際的希望,我們在山頂轉了一圈,並沒有看到什麽石屋,當然沒有。我們看到那東西……


    你以為我會向你描述那個在君山島上匍匐的東西嗎?我不會,我不願意再複述一遍那種東西的樣子了,哪怕在腦海裏重新勾勒一次它的輪廓都不行,如果我能做得到,我寧願把我腦中印有它形象的部分直接切掉。


    我能告訴你的是君山島的地麵,至少有四分之一不見了。土地上豁開了一個黑色的大口,有一個癡肥的龐然巨物正在從那個豁口裏往外爬。它偌大的頭顱與寬闊的頸項已經暴露在外麵了,我永遠忘不掉它那雙月牙一般的彎彎眯起的雙眼,還有向上翹起的嘴角,如果不是那張讓人驚厥欲死的巨臉,我會說它笑得像是一個憨厚慈祥的老人。


    我隻望了它一眼,但我望的仿佛又不是它。我朝那個方向望去,我看到的是它的過去,它的未來,我望見了無數個它,它的周圍仿佛形成了一個漩渦,所有的時間都被吸了進去。漩渦當中的一切從我這裏看都是扭曲的,時而鑲上青邊,時而鑲上紫邊,就好像我兩眼發花看出來的東西。一切都失真了,我不知道是什麽在發軟,是我的雙腿,還是整個地麵,我仿佛看到了時間本身,我在它的身邊碎裂成了數不清的自己,我聽到了自己嬰孩時候的啼哭,我聽到了行將就木時候自己的喃喃自語。我看到了一個掛滿銅鏡的房間,無數個我在同一個房間內相互對峙,而轉眼間我又看到了無數個這樣的房間,每一個房間內充斥著相同數量的我,我是無盡,我是瞬間,我在我死去之後,我在我出生之前,在瘋狂的天旋地轉中,我的魂魄被牽扯到了無數時間裏,而我的皮囊卻停留在地上,魂魄在皮囊裏顛簸哀嚎,出不去,卻又停不下來,這是超越死亡百倍的痛苦。


    我急忙收回了目光,在搖晃中艱難地保持著平衡,當我回頭看到老田,我意識到他也經曆了跟我一樣的苦難。在那一刻,我忽然開竅了,那東西的過去與未來如怒濤一樣湧入了我的心智中。我明白了銅牌上記載的就是它家鄉的曆法,那混沌,譫妄,而又扭曲的世界——乾宮。它,還有它險惡的兄弟,早在人類誕生之前就從遙遠的天外降落到地上,它在熔岩與瘴氣中肆虐了上億個寒暑,直到它被困在了這裏,困在了一片沒有時間流淌的虛無之中。然而它的信徒從來沒有散去過,一代又一代,他們在雲夢澤裏重複著讓人作嘔的儀式,為了安撫他們神,已經數不清有多少無辜的生命沉入了冰冷的洞庭湖底。


    你以為那些信徒是為了保護世人才這麽做的嗎?別天真了!你知道他們在他們所謂的神被安撫後,從它身上攫取了多少東西嗎?他們名為崇拜,實為蠶食,像跗骨的虱子一樣吸著那東西的血,對!他們當然不希望那東西醒過來!


    但是,天外來客從未真正沉睡過,它一直焦躁著在向水麵散布他的低語,那被詛咒的湖水翻騰著惡意,你隻要稍稍側耳,就能夠聽到,它就是洞庭,洞庭就是它。而它興風作浪的時候終於到了,它失散上億年的兄弟回來了。


    與它笨重的身軀不同,那東西的兄弟卻是一塊百來斤,一人合抱的石頭。或許是受惑於它世上絕無的材質,或許是屈服於這妖石的耳語,工匠懷著無比的狂熱把它雕琢成了一方印璽,陪伴在人間帝王的身側。我不知道在雕琢的過程中究竟發生了多少令人發指的惡行,我隻知道,玉璽雕成沒多久,帝王就成了它的傀儡,當他順從地帶著玉璽來到洞庭的時候,它迫使虛弱到極點的帝王將自己投入了水裏,它終於達到了它的目的,當然了,它並不是要去見湘君。


    就在玉璽沉入湖底的同一時刻,仿佛是一種嘲弄,在雲夢澤深處的一片陸地上,高聳的督郵拔地而起。信徒們大驚失色,他們早已沒有了再一次安撫他們神的能力與信心。絕望中的信徒們在君山深處建起了石屋,在那裏,他們鑿出了進入督郵峰頂的通道,那裏是我們這個世界與那片虛空的接駁口。在那裏,他們向他們的神作最後的祈禱。


    之後發生了什麽?究竟是誰鑄造的金鈴,誰鑄造的金鎖?我不知道。在遙遠的過去那群信徒似乎有著某種邪惡的妖法,羅浮的《異客圖》中對於他們究竟從他們的偽神身上攫奪了什麽東西甚感好奇。


    又或者,這些東西根本不是他們所造,是另一個存在給他們的。也許在花剌子模深處的“恒苦城”裏會有線索,也許那顆望之破膽的“彼岸之眼”早已窺伺到了這裏肮髒而失控的苟合。漆黑的星空深處究竟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


    從此以後,每個亥年,督郵上都會有一場獻祭。為了防止秘密被被揭破,他們用妖法改建了石屋,將它變成陰陽兩麵。隻有當獻祭開始前的幾天,偽裝會解除,陽麵通道會顯露出來,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千年,直有一天,田前輩和陳前輩把陰麵改建成了藥房。


    田陳兩人的行為一直是秘密的,而十二年一次的獻祭,也是秘密的,他們穿過同一個門,卻進入了不同的房間,竟然從來沒有發現過對方。你問為什麽?其實很簡單,因為經過漫長的歲月,這個邪教,隻剩下了最後一個信徒——那個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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