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被軟禁了嗎?”劉僧定一臉嘲弄地問正準備匆匆離開的道童。


    “師公希望與長老再多暢談幾日,不過師公說如果長老要離開,我們也不會強留。”這道童的回答一板一眼,顯然是反複演練過的。


    “無妨,貧僧自入江湖以來,走過的地方無一不是送瘟神一樣急著趕我走,難得有一處還願意留我,那貧僧就叨擾幾日。”


    “師公另外還囑咐弟子告知長老,華山坐忘峰上有一道奇景,長老如果有雅興,明日卯時可前往一觀。”


    “哦?奇景?”和尚漫不經心地問了一聲,他其實並不是特別感興趣,這隻是禮節性的回應。


    “坐忘峰上日出前後,都會顯現須臾的蜃樓幻境,屆時在峰上朝正北眺望,可見遠處大地都幻化為一邊螢白,如同千裏雪原,蒼茫不見盡頭。”


    “有意思,貧僧尋個機會一定要去看一看。”


    道童見一切安排完畢,打了個稽首便要告退,又被劉僧定攔住:“小道長,你們華山上,可有一個麵色蒼白的藍衫讀書人?”


    一輪圓月高掛夜空,月光如水銀一樣瀉在了客房的地上。和尚盯著月亮已經看了一個時辰有餘,卻半點睡意都沒有。一個時辰前,小道童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純陽絕無一個藍衫白麵的書生出入。而多年的江湖閱曆也告訴和尚,這小童並沒有撒謊。那這藍衫書生是什麽人?為什麽看到七秀弟子會要匆匆離開?


    距離去年九月鐵鶴道人在茅橋老店飛升已經過了半年有餘,無論是蜀中唐門還是“壁上公子”統統動靜全無,至於劉給給,他又再一次失蹤了,仿佛江湖上,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當然,劉僧定的追蹤還在繼續,他對於“鬼和尚”的銷聲匿跡並不陌生,他這一生中,不知品嚐過了多少次周問鶴在公安渡口望江興歎時的那種茫然無助與精疲力竭,他都挺過來了。他並不是不知疲倦的鐵人,隻是他認為疲倦與否不重要。


    劉僧定從榻上坐了起來,他心中沒來由地感到不安。那個藍衫人的臉總是浮現在他腦中,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有時這張臉甚至會變成另一個人。其實一直到現在,藍衫人依然算不上是什麽威脅,但是劉僧定還是反反複複地想到他。好不容易把這些疑問趕出了思緒,和尚腦海中卻又浮現出了老君葫蘆旁那些善男信女的畫麵,今早上山途中,即使是純陽的道士們都忍不住在自己身上看幾眼稀奇,那些香客為什麽反而對自己視而不見呢?一連串的問題撩撥著和尚的神經,就像是潮汐舔舐著海岸,他隱約覺得有什麽事非常不妥,卻又沒法把思路梳理清楚。


    最後,和尚索性站了起來。他意識到今晚是睡不著了,所及決定幹脆坐禪到天亮。坐禪對思考很有幫助,和尚有好幾次都是在冥想中找到了苦思許久的答案。


    早些時候,劉僧定因為道童木流對自己不理不睬的態度而放棄了向他詢問藍衫人的打算,現在和尚回想起來,頗為懊惱,或許當時自己再強硬一點,就能問出些什麽。他計劃明天一早就去向於睿打聽那個藍衫公子的情況,無論如何,他還是想要求一個放心。


    這時,和尚忽然想起了早先時候帶他來此處的道童所說的話,坐忘峰上,在日出可以看到連天接地白茫茫一片的海市蜃樓,他忽然來了興致,反正這屋子裏煩悶得很,既然是要坐禪,不如就趁夜色跑去坐忘峰上,還可以順便看一看那曇花一現的蜃景。


    一念及此,劉和尚便要去拿床頭的外衣,忽然又想到現在正是五月,天氣悶熱,雖然華山夜裏還有些涼,但自己這樣的體魄總也經受得住。於是他就身著單衣出了門。


    夏夜山上微涼的空氣流過皮膚的感覺很是讓人愜意,似乎身穿單衣出來是個好主意。坐忘峰的入口就在黑和尚下榻之處不遠的地方,他當時滿以為走上幾步就能看到。誰知此刻的月亮已經漸漸偏西,劉僧定身邊的景色越來越模糊不清。當和尚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發現他已經在山上迷路了。


    劉僧定心裏有些沮喪,聽了道童一句話就大半夜跑出來看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這實在不像自己。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開始找路往回走,打算在悶熱的廂房中熬到天亮。有好幾次,他都以為自己走在熟悉的路上了,但是跨出幾步之後,他發現那是自己的錯覺。晚上的華山好像變得特別陌生,每一座山峰,每一個路口都跟白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就這樣走了一盞茶之間,和尚懷疑自己是在離廂房越來越遠。他不得不停下來重新辨認四周的環境。從他所處的山道往下是一片依山而造的丹房[1],都是些低矮房屋,看上去並沒有人在裏麵居住,丹房的地基隻比和尚腳下的山道矮了十餘丈,從和尚這裏可以依稀看個大概。


    劉僧定正四顧茫然之際,忽然聽到一聲悶哼。之前的不安感覺又一次卷土重來,和尚沒有細想,立刻貓腰潛身摸了過去。


    幾座丹房圍成的空地中央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藍衫書生,另有兩個是昨天老君葫蘆前的香客,此外還有一個人,穿著考究的黃衣,手握一把長劍,似乎是這些人的首領。一旁地上還趴著一個年歲不大的孩子,看上去氣息全無。和尚發現那孩子身形似乎有些眼熟,仔細辨認,發現正是昨天帶自己來純陽偏殿的木流。


    “你怎麽把他殺了?”一個香客問。


    “他看見我了,我也沒有辦法。”藍衫人回答。


    “那現在還怎麽去偷藏經閣裏那把匕首還有書?”香客又問,語氣已經很不客氣了。


    “我會把現場布置得像是一場意外。”


    “你當於睿是什麽人。”黃衣男子忽然開口,他的嗓音又沙又澀,像是在脖頸開了一個洞後的漏風聲,“你覺得你瞞得住他。”


    “隻需要瞞一天就夠了。”


    “你一刻都瞞不了!”另一個香客低吼道,“唐遠材怎麽會派了你這麽個酒囊飯袋過來!你會害死我們的!”


    “唐將軍說得很明白了,藏劍的人馬都要聽我調遣。”藍衫人陰沉著臉掃過在場眾人,“我說明天動手,我不想再多說一遍,唐將軍要那本書和匕首,刻不容緩。”


    不知為什麽,原本凶神惡煞一般的黃衣人此刻反而神色平靜了下來,他的臉像是一潭死水泛不起絲毫波瀾,更嚇人的是,他的一雙眼睛,也像是死水一樣,看不到半點生氣。


    “你當你自己……”另一個香客氣急敗壞下伸手指著藍衫人像是說不出話來。


    “別用手指著我!”藍衫人厲聲嗬斥。


    “沒關係,我去向唐徒解釋。”黃衣人心平氣和地說,他是對著藍衫人說出這句話的,像是想用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安慰藍衫人。其他兩個香客則在與藍衫人爭執,七嘴八舌,誰都沒有挺清楚黃衣人的話。


    就在這四個人七嘴八舌相持不下的時候,劉僧定已經潛到了距離他們十丈不到的地方,伏在一片矮簷之下,他這一身漆黑的皮膚與夜色融為一體,不專門盯著看根本察覺不到。和尚此刻隻覺得心中萬分懊喪,如果當時他能多問木流一句,說不定華山今天就會有所警惕,這孩子就不會死。


    “叫你的人別用手指著我!”藍衫人已經惱羞成怒,臉上漲得通紅,“你們眼裏還有唐將軍嗎!”


    “我去向唐徒解釋,我去向他解釋。”黃衣人還在重複這句話。


    “解釋什麽!”藍衫人嗓音忽然變得尖銳,這時劉僧定才發現,這人雙腳擺的是內八字,“我問你向將軍解釋什麽。”


    忽然之間所有人都住了口,萬籟俱靜,仿佛空氣失去了傳聲的功能,四個人僵立在那裏,就像站立著的五具屍體,雖然看不到臉,但是劉僧定本能覺得,黃衣人是在笑。即使在這裏,他仿佛也能感到那人身上散發出的陰惻惻的氣息。


    須臾之後,黃衣人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解釋你的死因。”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一聲蛇嘶般刺耳的嗡鳴,黃衣人手邊長劍快如急電,那藍衫人幾乎在同時身形一飄人已在數丈之外,一樣東西落在了地上,是那藍衫人的一條手臂。


    看到那劍法,劉僧定心中一驚:“‘蛇抄劍’聶定?”


    那藍衫人並不停步,身形接著又是幾晃,轉眼間就消失在了夜色裏,此人輕功之鬼魅,完全看不出是受了重傷。而他的身法路數,劉僧定更是從未見過。


    “這閹人竟會大寶光閣的‘菩提十界’。”黃衣人冷哼了一聲,語氣裏有著難以掩飾的意外,聶定殺人,很少失手的。


    劉僧定當然也知道“菩提十界”,據他所知,會這一招的上隻有三是三層天外天的無漏僧,但看這藍衫書生的行跡無論如何都不是那個和尚。劉僧定的心直往下沉,他之前的不祥預感應驗了,而且,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


    注[1]:丹房不是煉丹的地方,就是道士居住之所,類似於和尚的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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