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殺我,我不是他!”那個人在地上蜷成一團,一麵痛苦地咳嗽,一麵像呻吟般說出這句話。


    “不是誰?”劉僧定問,他發現眼前這人的口音很奇怪,咬字也非常含糊,仿佛說話對他而言是一件生疏的事。


    “他瘋了,但我沒瘋,我知道我是誰。”他說著稍稍抬起頭,用一種祈求的眼神看著劉僧定,滿月下的雪地泛著銀光,那人趴在雪地上的樣子就像是某種夜行的動物。劉和尚注意到那人臉頰額頭上全是古怪的文字與符號,似乎是刺上去的,就連脖子上也密密麻麻刺滿了字符。他跨前一步,一把扒開那人衣襟。月光下,他看見字符覆蓋了那人全身每一寸皮膚,密集的字符陣給和尚一種緩慢蠕動的錯覺,仿佛那人身上爬滿了螞蟻。


    “這些年來,我沒日沒夜地跑,就是怕他突然追上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什麽都不在想。”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身體,“概要,救命的,我紋在身上了。”


    “誰追上來?”和尚問道。那人卻不說話了,他笨拙地把視線移望別處。劉僧定又問,“你又是誰。”那人像是變戲法一樣,臉上一瞬間就堆起了笑容:“吾乃輔興坊金仙觀的升平大仙,你有聽說過我嗎?”他兩隻眼睛熱切地望著和尚,似乎是期盼看到對方動容的表情。劉和尚並未回答,隻是朝他腹部又重重踢上一腳,大仙悶哼一聲捂著肚子側身倒在了雪地裏,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鬼叫,如果奄奄一息的陰司小鬼被拖到雪地上,那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劉僧定俯下身,一把扣住冠子右手脈門,疼得他整個身子痙攣起來。“說真話。”和尚一雙怒目死死盯著大仙,黑臉上全是惡相,語氣仿佛比這裏的寒風還冷。


    “饒命,饒命啊,我真是金仙長公主府中升平……啊!”大仙因為疼痛五官都扭曲了,張開的嘴裏灌進了一大口一大口冷風,“求求你……鬆手,你要找的……不是我。”


    “我要找誰……”劉僧定話說到一半,心裏轉了個念頭,又改口問:“我要找的人在哪兒?”


    “他在雪原上遊蕩……居無定所……”冠子的眼裏噙滿了眼淚,這張滿是凍瘡的麵孔現在看來越發醜陋了,“我遠遠躲開他,他已經沒有心智了,他什麽時候做得出來……他知道你要來,他說早晚有一天會有人來找他的!”


    劉僧定發現,眼前這個人胡言亂語不是裝的,他鬆開手,大仙如逢大赦,把右腕緊緊摁在自己胸口上。


    “你身上的刺青是怎麽回事?”和尚問。


    “雲台觀的牆縫裏,他藏起來的,碎的,燒過的,但我拚起來了。”他說著,又露出了一個討好的表情,“和尚不殺大仙,好人不殺好人。”


    “你是怎麽在這兒活下來的?”劉僧定又問。


    仙人撐起身子,木訥地呆坐良久,才渾渾噩噩地開口:“他們倆背地裏笑話我,我都知道,已經十年了,輪也輪到我了,是他們倆不對呀……我認識那些字,我在古書上見過,我比他們認識得多,我沒告訴長公主,我沒告訴任何人我認得那些字,他們倆不該檔我的路的,我們是結義的兄弟呀……我知道,我看得懂,我能過來……長公主……長公主對我不好……輪也輪到我了……”


    劉僧定完全不明白老道在講些什麽,但是看此人神態,時而懊惱,時而憤恨,時而唏噓,仿佛他正在說的事情無比地驚心動魄:“他能來得,我當然也能來得。他能在這裏朝聖悟道,我當然也能!我找來,按他留下的途徑,哪曾想竟然又碰到了他,他既沒有得道,也沒有死,而是成了一個……一個……”升平大仙忽然開始打冷戰,臉上寫滿了恐懼,“兩百年了呀,他就不能死嗎?他既然沒能得道,他就不能死嗎?”


    “他成了一個什麽?”


    “半羽半肉,半幹半濕,半冰半焦,半哀半怒,終日追著北風狂奔,幾裏外就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罵聲,斥責著他的女兒,沒有父親會這樣辱罵女兒,他不是父親,他是……是……”道士搖著頭,像是話說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我遠遠躲開了,每次都能躲開,他聲音大,藏不住自己。有時候,平靜下來,他鑽進我的腦子,跟我說話,他哭著說錯了,他後悔,他害了所有人,但是別的時候……在雪原上驅趕我,嘲笑我……一天接一天。”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吃什麽?睡在哪裏?”劉僧定又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沒有吃,不睡覺,我隻來了一天。”大仙伸出了他僅剩的幾根手指中的一根,一臉的鄭重,“隻來了一天,沒有吃,沒有睡,又餓,又累。”


    “可你剛才說,那人一天又一天驅趕你。”


    大仙低下頭,似乎在思考,嘴裏念念有詞:“一天,又一天,我隻來了一天,隻有一天,又一天,隻有一天……”他又伸出了一根手指,視線在兩根手指之間遊移,最後,他收起第二根手指,死死盯住第一根手指,語氣變得堅定:“隻有一天!隻有一天!”


    【大雄寶殿】


    “他隻來了一天?”左麵的老僧問。


    “看他的樣子,絕不會隻來了一天,也許是他已經忘記了去計算天數,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第一天。”劉僧定回答。


    “如果他真是馮井爐,那麽他已經失蹤了十九年,難道,他從沒有睡過覺?”


    “我在與他交手之初,就已經有了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他已經不能算人了,那些刺青保了他的命,卻也讓他變成了另一種東西。”


    左麵的老僧微微頷首,然後轉頭問右麵的老僧:“師弟,馮井爐說,他與另外兩個人是結義兄弟,這個你知道嗎?”


    右麵的老僧沉思良久才開口:“我沒有聽說馮井爐有過什麽結義兄弟,不過,在中南山下院中,確實有兩個人與他交好:下院淨頭朱綻和輔興坊金仙觀化主唐道暄。他們三人都是出身微末,但是那兩人尋著了攀附,地位都爬到了馮井爐上頭。馮井爐失蹤後,這兩人也沒了消息,唐道暄家的晚輩後來帶著重金去峨眉山深處的山中小廟問卜,請回的卦辭上說,唐道暄已經落入萬丈深淵,據說,山中小廟裏女仙人卜完這一卦後,似乎受了驚嚇,她原本就神誌不清,這件事後更是滿口囈語,過了整整一年才恢複過來。”說到這裏,右麵的老僧停下來緩了口氣,“這三人都對道法很有悟性,他們曾暗中偷看過長公主所授靈寶無上券,就是那冊據說來自天外的寶券。金仙道長飛升後,遵循她的遺願,寶券被投入渼陂湖中,永不複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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