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都督府門邊。早已等候多時的兩名問事急忙打開側門,恭恭敬敬迎在門口。一個戎裝打扮的瘦削女子從車上下來,她身後還跟了一個精壯的大和尚,兩人從側門一路進入正堂,宋森雪一行人早已在裏麵等候。


    “燕帥,要勞動您,下官實在是走投無路啊。”身著官服的田承業幾乎迎到了正堂外麵,看他憔悴的樣子,一定熬了一整宿的油。


    阮糜是第一次見到燕忘情,這個女人比她想象中要瘦上許多,她兩頰癟著,眼窩深陷,嘴唇又薄又幹,不知是不是為了掩飾傷疤,她的右臉上掛著小半張麵具。但是,燕忘情雖然消瘦,卻不顯憔悴,她的眼中依然閃動著不屈的火焰,她的精氣神裏有著一種如同刀削過一樣的利落,阮糜提醒自己,這人就是蒼雲主帥,一個被複仇與責任包裹與支撐著的戰士,她走路的樣子,讓阮糜想到竹簽,光滑,鋒利而又堅韌,就算到了生命最後一刻,她也會從容不迫地劃破所有敵人的咽喉,然後再優雅地斷裂。


    “田公說哪裏話,你我素來唇亡齒寒,都督府有麻煩,蒼雲也沒法置身事外,客套話不用多說,快些把信拿給我瞧瞧吧。”燕忘情嗓音十分沙啞,透著從千軍萬馬中曆練出的沉著。


    長史連連稱是,用顫抖的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用火漆封過口的信封。燕忘情轉過身與大和尚對望一眼,兩個人臉色都有些凝重。


    “軍函?”她沉聲問。


    長史點頭:“漆上什麽字都沒有寫,看來不是用印封上的。”


    燕忘情沉思片刻,便接過信封。火漆早已被敲開,她從信封中取出一張對折的素箋,箋上麵寫著兩行字:“柏公公很好,今晚子時,準備好500斤赤金,500匹絹,赤金全部融成金鋌,5兩一根,與絹一並裝入馬車中,停在城西廢廟前,隻能由田長史一個人駕車過來,如果我們看見第二個人,則柏公公性命不保,如果把這件事通知蒼雲軍,柏公公性命一樣不保。”箋上的字跡非常拙劣,像是出自一個小兒之手。


    燕忘情看完之後,把箋塞回信封:“這是誰送來的?”右手邊走出來一個麵相凶悍的老者:“今天辰時,放在小老兒家門口。”說話的人須發都已經全白了,但是身材卻壯碩非常,他身高足有八尺朝上,腰不塌,背也不駝,渾身都是石頭一樣的腱子肉,兩條手臂青筋暴突,像是攀著藤的兩顆小樹。他走向燕忘情時,阮糜感覺看到了一頭從巢穴中走出的老熊。


    “呂老?”燕忘情皺了下秀眉。


    “小老兒把信送過來時,才知道柏公公出事了,他們一定知道小老兒跟田公關係不錯,才會把勒索信送到寒舍。”然後這老頭像是又想起了什麽,追問了一句,“無念那孩子怎麽樣了?”


    燕忘情轉頭看身後的大和尚,和尚雙手合十:“好得不能再好了,貧僧已經數十年沒有見過資質如此上乘的娃娃,如今他已經在破陣營中做上了小校,貧僧沒有繼續提拔他,僅僅是因為他年紀太小。”


    這個老漢是今天過了朝食才來到都督府的,府中人都沒有對他見外,他對阮糜自我介紹說他姓呂名籍,不過,他要阮糜叫他呂蒼頭,因為他看出阮糜是個行伍出身,他喜歡軍人這麽叫自己。呂蒼頭落座後與阮糜談了幾句,她才知道老人是蒼雲宿將,退下來在雁門縣養老,膝下隻有一子名叫呂無念,已經投入大和尚王不空麾下。老蒼頭知道阮糜是天策府中人,也是大感興趣,他說,他早已有心要去拜訪東都李統領,可惜一直尋不到機會,他還囑咐阮糜說,這件事情如果了了,他會在家掃榻恭候阮姑娘大駕,他有許許多多關於天策的問題想要請教阮姑娘。


    田承業這時遲疑地走上一步:“燕帥,今天下官說句不顧臉麵的話,都督府的情況我也不瞞你,一天之內,這黃金絹帛我們就算是死……”


    燕忘情擺了擺手:“田公寬心,我們明白。”


    大和尚王不空也接過信箋讀了一遍,他臉上全是疑惑:“這真是奇了,歹人這麽做如果是為錢,那麽他們何不直接要錢,要那麽多金子做什麽?”


    “因為,”燕忘情淺淺一笑,沙啞的聲音還是那麽低沉有力,“他們根本不會來拿贖金。”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田承業忙道:“下官愚魯,請燕帥名示。”


    “眼下整個雁門郡,六個縣裏都有蒼雲將士駐防,他們想要把赤金絹帛運出去比登天還難,更何況,他們一開口就要整整500斤赤金,就算到了他們手裏,又如何散成銅錢?奚人已經敗退出雁門百裏,現如今,沒人能吞下這麽大一筆數目。”說到了這,燕忘情停了一下,目光又落到了王和尚手中的信上,“另外,他說不能通知蒼雲,可是傻子都知道,在雁門要調動這麽大一筆數目想要不驚動蒼雲是不可能的,這封信裏的內容,完全是自相矛盾。”


    “那,綁匪究竟為什麽要提這些要求?”宋森雪問。


    “我也搞不懂……”燕忘情抬眼看到田承業臉上還是寫滿憂慮,似乎對自己的推斷將信將疑,她爽快地拍拍長史肩頭:“田公你盡管去籌錢,為了周全起見,蒼雲會補上不足的部分,今晚你依照信上所寫的去交贖金,蒼雲將士會在暗中接應你。”田承業這才如釋重負,千恩萬謝地去叫人張羅錢款,而燕忘情則開始部署手下兵卒,她對著地圖,手上卡,嘴上說,沒有一點遲疑不定,沒到一炷香時間,廢廟周圍所有的關鍵位置已經全都布置停當。


    就在這時,小廝忽然進來稟報說,門外有客到。田承業不耐煩地揮揮手:“今天不見客。”那小廝有些為難:“可他身上帶著範陽軍安大人的名刺。”大堂裏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十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田承業。如果此刻剖開田長史的肚子,也許能看到十五隻吊桶正在他腹中晃蕩。僅僅聽到安祿山的名字,雁門都督府長史田承業就已經六神無主,表情不自然得像是在臉上抹了一層漿糊,兩隻手伸在腰際,不知道是抬起來好還是放下去好。


    花了好大力氣,長史調勻了呼吸,田承業才吩咐小廝有請,不久後,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念書人打扮的青年男子跨過門檻,擠眉弄眼地向在場諸人抱拳施禮。這個人身材就像是一條站起來的水蛇,一臉的尖酸刻薄相,看到他,阮糜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做沐猴而冠。


    “諸位朋友請了,在下姓戚,戚不生,這些日子在河東做些小本生意。”


    戚不生,阮糜細細品味這個名字,這三個字裏透著一股決絕,仿佛這人背負上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與身上作為人的某個部分一刀兩斷了。阮糜有種感覺,眼前這個戚公子就算不會武功,也一定非常危險。


    “戚先生大駕光臨,有何指教啊?”田承業眼看來的是一個白麵公子,心裏倒是穩了七八分,他又端出了四品大員的架子,說起話來不緊不慢。


    “聽聞……都督府亟需用錢……哦,在下對錢的用途是一無所知。”戚不生說到這裏,露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微笑,“在下多年在河東走動,手上薄有積蓄,如果田長史手用得著,在下願意傾囊相助,以盡綿薄之力。”


    燕忘情冷笑一聲:“戚公子,怎麽這麽好心啊?”


    戚不生也不生氣,低眉順眼地賠笑道:“這是安大人的意思。”


    田承業與燕忘情對視一眼,他們有兩件事沒想到,第一,他們沒想到安祿山的耳目靈通到如此地步,都督府中昨晚出事,安祿山的人今天就到了。第二,他們沒想到安祿山的野心會膨脹得如此之快,他不但要用錢挾持田氏世代經營的雁門都督府,更是要在蒼雲軍的地盤上擴張勢力。


    田承業心中一陣陣發寒,他隱約預感到,自己熟悉的雁門已經開始支離破碎。老長史強裝鎮定,朝書生拱手:“安大人好意,下官心領,不過,蒼雲的燕帥已經慷慨解囊,就不勞煩安大人了。”


    戚不生慢慢把視線轉向燕忘情,表情看起來還是很悠哉,仿佛他早就料到會是這麽一種情況:“原來,燕帥已經捷足先登了呀,那倒是在下唐突了。”他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既然如此在下告退了,田長史,在下會在雁門縣城叨擾一段時間,如果過陣子貴府又遇上了什麽麻煩,能用得上在下的,請一定告知,在下,鼎力相助。”說罷,他長袖一揮,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待到戚不生出了門後,田承業慌忙壓低聲音問燕忘情:“燕帥,你看柏公公被綁架,是不是安祿山搞的鬼?”


    燕忘情低頭沉思,一邊的宋森雪嗬嗬一笑:“不是沒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安祿山有的是辦法拿下雁門都督府,為此開罪高力士,卻是下下之策。”


    燕忘情聞言頷首道:“老宋說得沒錯。”但是她身後的王不空不知為何,隱隱然卻有不滿之色。


    正在這時,門外又響起羅唕之聲,一個執刀小步跑了進來,光看到他的驚慌的表情,長史就已經開始頭疼了。


    “外麵為什麽這麽吵?”田承業打起精神問。


    “回大人的話,鄉親們又抓到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外鄉人,說要扭送到都督府來給大人發落。”


    “又是這種事。”長史痛苦地輕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這些迷信的市井愚民究竟要折騰到什麽時候?“把那個人先羈押在班房吧……別被他們打死了。”


    “回大人的話,這倒不會,那個陌生人已經打傷了十幾個鄉民,沒有人再敢靠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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