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遠處兩聲雞鳴刺破寂靜的夜空,田承業意識到自己這整整一晚的折磨終於結束了。他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著急,長史大人依然毫發無傷地坐在馬車上,綁匪並沒有找上他,他隻是在焦慮與驚嚇中白白喝了一夜的西北風。


    不久後,太陽躍出了地平線,晨曦中,所有東西都被籠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有那麽一瞬間,田承業的心裏湧上了一股感動,仿佛自己身處的困境也並沒有那麽嚴重。但緊接著,他就被拉回了窘迫的現實,一個化裝成行商小販的年輕人來到長史的車前。“大人受累了,王統領讓末將來查驗一下金鋌綢緞是否完好。”那個臉色蠟黃的年輕人恭恭敬敬地說。


    田承業點點頭,他與年輕人一道掀開遮蓋贖金的竹席,赤金和絲帛安安靜靜地躺在車裏,沒有一點被動過的跡象。年輕人還不放心,他敲開幾個泥壇,反複驗過金鋌,才領著驚魂未定的長史一起回了都督府。


    一幹人都已經在正堂等候,就連終日事不關己的都府司馬許忠傑也到了。燕忘情把田承業請到上座,少不老一番慰勞的的話。如今田長史已然從大難不死的慶幸中走了出來,回顧這一夜,心裏越想越沮喪。


    燕忘情見他神色黯然,就勸解道:“田公不必太焦慮,綁匪未現身,這也是之前我們考慮的眾多情況之一,現在他們既然目的沒有達到,一定還會再聯絡我們,我們隻需做好準備伺機而動。”這些溫言軟語用她那一把又低沉又沙啞的嗓音說出來,撫慰的效果早已少了一大半。


    田承業正要回答他,忽然堂下跑上來一名法曹,在他的耳邊一番輕語。老長史的兩隻眼睛頓時瞪得滾圓,臉上表情如在夢中。


    “田公,怎麽了?”燕忘情問。其他人也都察覺到了異樣,紛紛圍了過來。


    田承業呆若木雞地看著燕忘情,沉默了半晌,才一臉的難以置信地回答:“柏公公……找到了。”


    柏杞裹著布衾一言不發地坐在田埂上,手上捧著一碗熱粥,以一個綁票受害人的標準去看,他的精神狀況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除了臉色有點蒼白外,實在是與普通人無異。


    遠處的田間忽然傳來了馬蹄聲,柏公公放下碗眺望,之間田壟上揚起一陣漫天飛塵,幾匹健馬正朝此處跑來。沒過多久,馬兒已經停在了公公麵前,從馬上下來的幾個人依次是燕忘情,宋森雪,王不空還有阮糜。


    “公公受苦了。”女帥拱了拱手,姿態裏全無恭敬,自從半脫離朝廷後,她對於長安來客,尤其是宦官,越來越懶得摧眉應付。


    柏杞眼睛在這四人身上掃了一圈,然後捋了捋鬢發:“長史大人沒來嗎?”


    “田公不擅騎馬,他走在後麵,呂蒼頭正陪著他。”燕忘情回答。


    柏杞點點頭,又伸出蘭花指點了點身後一名年輕小校:“是這個後生找到我的,還為我從農家討來了衾被和粥,要重重賞他,對了,他也是蒼雲軍士,後生,你叫什麽名字。”


    那年輕人躬身道:“末將是破陣營小校呂無念,柏公公言重了。”語氣雖不像燕忘情那樣輕慢,卻也有一種把柏杞推出千裏之外的冷漠,很明顯,蒼雲軍至少當著燕忘情的麵,都不會給宦官好臉色。


    說話間又有一匹青驢快步走了過來,上麵坐的正是一臉望眼欲穿之色的田承業,青驢後麵跟著一個壯碩的老者,他邁開兩條石舂一般的長腿健步如飛,絲毫沒有被青驢落下。


    長史下驢之後,急匆匆跑到柏杞麵前,先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公公,確認對方沒有大礙之後,臉上頓時溢滿了狂喜之情:“公公,下官有罪啊!”


    柏杞卻全然沒有被這份熱情感染,他隻是擺擺手“歹人作惡,與田公沒有關係。”


    田承業又問:“公公是如何得救的呢?”


    柏杞淡淡道:“咱家趁歹人看管不嚴,自己逃出來的。”


    阮糜與呂籍聞言,意味深長地對望了一眼,一旁的燕忘情嘴角有笑意一閃而過,沒有被任何人看到。


    田承業又追問道:“那夥歹人現在何處?下官這就去捉拿他們。”


    柏杞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咱家黑燈瞎火中跑了半夜,早忘了他們藏身何處,咱家乏了,我們先回去吧。”說罷不等田承業回話,已經先站了起來,將身上的布衾脫下,但是下一刻,他的動作忽然停住了,柏公公的雙手開始在身上摸索,表情驚慌中帶著厭惡,像是吞下了一隻蒼蠅。


    “怎麽了,公公?”田承業小心翼翼地問。


    “咱家……咱家的私章不見了。”柏杞咕噥著說了一句,皺起眉頭,像是非常為難,他又在自己全身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最後還是一無所獲。公公重重歎了口氣,滿臉窩火:“這章雖不是名家所造,卻也跟著咱家幾十年,也是一個物件啊。”


    “即是如此,那下官這就差人沿途尋找……”


    “不用了!”柏杞粗暴地打斷了田承業,“丟了就丟了。送咱家回館舍。”說著,他懊惱地直起身子:“走吧。”話音未落,他也不管別人,邁開腿徑自朝眾人來的方向走去,阮糜幾乎從他的背影裏都能讀出怏怏不樂四個字。


    “田公,你怎麽看?”燕忘情小聲問。


    長史伸出上雙撫摸了一下臉:“不管怎麽說,柏公公回來了,雁門總算又太平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沒有什麽自信。而事實上,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也會讓他明白此刻的自己有多天真。事後回想起來,這是整起事件中,最接近風平浪靜的一天,卻也是暗潮即將湧上水麵的最後一天,天寶十載雁門縣內的這起後來涉及多條人命的案件,現在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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