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忘情的講解告一段落時,周問鶴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朝長城方向投去,當然,從他這個位置,肯定是看不到長城的。但是此刻,他的心思仿佛穿透了縣城的重重牆垣,越過了雁門嶺上累累的黃土,飛到了那土夯石砌的龐然大物腳下,看著那堵滄桑的巨牆沉默地延伸進層層迷霧之中。恍惚間,道人仿佛走在了古老的牆脊之上,偶爾有渾厚的淺吟繚繞在巨牆周圍,唱的是千百年來早已遺忘的調子,他知道自己要沿著長城去一個地方,卻又說不清那個地方是哪裏,他的身前身後隻有無名的幽邃。外麵的時間在飛速流逝,繁華與灰燼周而複始,隻有自己腳下的長城,帶著肅穆橫亙在死寂之中,猶如時間之外的一座浮屠。


    “道長,”女帥低沉的嗓音把周問鶴又一次拉回到了都督府的偏堂,這女子還是那樣麵沉似水,沒有被之前自己所說的事激起半分波瀾,“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當你對這些有一個了解之後,我跟你再說種殃就容易多了。”


    開元十八年,燕忘情二十歲,剛跟著玄甲蒼雲來到代州[1]不久,周圍的一切對年方雙十的她而言,都是那麽陌生而又乏味。在她印象中,那一年僅有的娛樂就是擠在土壘的戲台下麵看當地人自編自演的梨園百戲。顯然,雁門郡裏純樸的百姓對於官家的梨園戲有著許多誤解,他們更多是在荒腔走板的旋律與怪誕可笑的唱詞中自娛自樂。


    燕忘情依然記得看到那出戲時的情景,那是十月底的一天,天氣陰沉得很,從雲層中濾出的陽光把一切都照成了灰白色,陰冷的風直往人領口裏麵鑽。但這依然沒能夠阻止小小縣城的躁動,因為又來了一個戲班。


    戲班沒有什麽名氣,看他們的行頭,大致就可以猜到他們是從附近村子裏臨時湊出來的。不過沒有人會挑剔這一點,反正大家聚攏在一起也隻是為了看一個熱鬧。


    燕忘情之前在街上見過幾個該戲班的演員,他們是標準的本地農民,不是很精明,但也不算太木訥,如果混在縣城的人群裏,絕不會有人多注意他們一眼。所以,她和過去一樣,對這次的演出沒有抱太大期待。


    這個戲班準備的,照例是一處原創劇,在這個地方,梨園戲完全沒有規章可循,因此什麽奇怪的故事都能在舞台上看到。這次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多疑的丈夫,終日疑心全家背著他長出了須腕,最後他驚懼成狂,手提寶劍將父母妻兒悉數殺死,又將屍體藏於缸中,裝出他們全都不在家的假象。故事的最後,一個俠客路過他們家瞧出端倪,用隨身的金瓜擊斃了丈夫。俠客在下手前有一段長長的唱詞,斥責丈夫的荒唐之舉,大致是說,世上豈有活人遍體生腕的怪事?隻是疑心生暗鬼,可憐了這麽多條性命。唱罷之後,俠客便一瓜砸碎了丈夫的頭顱,緊接著,他忽然驚叫一聲:“這倒怪了!”原來,他發現丈夫的腦子裏生出了數條須腕。


    “我一直忘不掉這出戲,俠客在毫無章法的鑼鼓嗩呐聲中跌坐在地的畫麵這些年來反複出現在我的腦海中。然而可笑的是,直到好幾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這出戲的意義。我早就應該注意到當地老鄉在散場回家時候那一張張若有所思的臉。


    當上玄甲輔帥後,我花了大量的人力去尋找那個劇團,然而,在雁門郡內找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草台班子無異於大海撈針。在搜尋中,我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另外好幾個版本,這些版本彼此之間大相徑庭,隻有一個細節是所有故事都出現的:人生須腕。乍一聽這似乎很荒謬,但是我隨後發現,對於須腕的恐懼似乎深藏在這裏每一個居民心中。在城西五裏的一個土丘上,聳立著半塊年代不詳的“尤未生須碑”,或許,它是最能體現當地人那種無言恐懼的實物。另外,關於這個故事的來曆,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一個落魄書生夜宿破廟時候連夜寫下,有人說是郡內高僧在圓寂時的口述,甚至有人說這是根據前朝舊案改編而成的。”


    道人聽到這裏禁不住皺起眉頭:“燕帥,你有沒有聽說過虛人?那是流傳於三秦之地的鬼談。”


    “知道,以前就有傳聞說,虛人的虛,最早是觸須的須。他們原本與你我無異,但是被喚醒了摩奴的血脈。”說到這裏,燕忘情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麵具,“曾經有一個天竺大師告訴我,虛人和種殃,原本是一回事,任何人體內都沉睡著摩奴的血脈,隻是不知為什麽,三秦和雁門這裏覺醒得特別頻繁,而今年的雁門,更是頻繁得不可思議。”


    周問鶴沉吟片刻道:“貧道懷疑,鐵架其實是一口上下顛倒的水井。前隋用它從不知名的高處汲取清水。但是在句注山中,有幾處存放清水的陶罐被當地人打破了,燕帥覺得那些清水會是血脈覺醒的原因嗎?”


    “鐵架是去年底被發現的,今年初雁門多地就爆發了種殃……不能說這個推斷毫無可能。不過雁門這個個地方,本就怪事頻發。我的士兵們相信,扒開縣城的城牆,就會發現開元年壘上的每一塊土磚上都刻著一個名字,那些是在縣城建立以前就已經選定的替死鬼,甚至有些名字的主人到此刻還尚未出生。而這,不過是此地眾多流言中最無害的一個。今年入春後,好幾個偏遠的村子都報告說夜裏有三人高的怪物向天揮舞著八條手臂沿著村子巡弋,口吐無人能理解的語言,許多地方被搞得人心惶惶。然而我與田公都不願意分出人手去對付那些當地人想象出來的怪物,最後,迫於無奈,我在十天前派申屠校尉去打探消息,不料卻一去不返,”女帥頓了頓,神色有些傷感,“道長,申屠校尉是被什麽武器所殺?”


    “一把橫刀,極長,極窄,刀刃部分好像淬進了銀,亮得不可思議。”周問鶴索性把十八日晚客棧裏遇到剝人邪教的事一並和盤托出。當燕忘情聽到身背橫刀武功高強的黑衣人部分時,臉色微變:“不瞞道長,蒼雲上下正在尋找此人,他不但涉及申屠校尉的命案,蒼雲另有兩條性命也正係在他身上。道長對於這個人還知道些什麽?”


    “所知不多,不過,一個唐門的客卿也在找他,稱他為叛教者。”道人說到此處,發現越說越遠,急忙言歸正傳,“燕帥,七秀路櫻在雁門失蹤這件事,你們真的不知道嗎?”


    “前些日子,縣城裏確實來過一個七秀弟子,但她隻是在城裏四處尋訪郎中,我們也就沒有過多留意她。不過……如果她是在調查種殃,有個地方我想她一定去過。”


    注[1]:天寶元年該代州為雁門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鐵鶴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永恒的夏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永恒的夏亞並收藏鐵鶴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