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第二天早晨收住了,太陽卻沒有出來。陰沉的天幕就像一個哭累了的婦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再次淚如泉湧。


    你打開房門向外遠眺,隻感到一陣黑雲覆頂的壓抑。從這裏可以遙遙望見“青泥小築”的屋簷,它立在湖心,門窗日夜緊閉,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森嚴的堡壘。


    封家遠親賈老板染疫多日,就是在這棟房子裏靜養。除了一個專門的傭人,誰都不允許跨過那扇門。當然,也沒有人願意跨過去,甚至都沒有人願意住在“青泥小築”附近。誰都不清楚賈大爺染上的究竟是什麽疫病,所以湖心小島那裏,幾乎已經是一片無人區。


    你走出自己的房間,打算去廳堂用膳。但是兜兜轉轉一陣之後,你發現自己徹底迷路了。如今矗立在你眼前的,是一座朱門青瓦的獨立樓宇。你嚐試著推了推門,結果它輕易就打開了。


    映入你眼簾的,似乎是一座家廟,昏暗的屋內隻點了一對白燭,微弱的火苗在沉悶的空氣中掙紮躍動,仿佛病危者最後的一口遊絲之氣。房間另一端立著的案台上麵黑森森地擺了一列牌位,案台後麵的牆上,還懸掛著許多幅褪色的畫像,你看著畫中那一個個呆板的人形,感覺他們不像是接受供奉的家廟主人,反倒像是此地的囚徒。


    你跨過門檻,走入這方死寂的天地。廟中的擺設全都擦拭得一塵不染,案台前供奉的蔬果也十分新鮮,你心中嘀咕,那些古怪的傭人對於這個地方倒是相當恭敬。


    此地的空氣比你想象的還要渾濁,你感覺有一種看不見的汙穢慢慢淤積到你的心肺裏,讓你幾乎喘不上氣。但你還是忍不住往裏麵走了幾步,有那麽一瞬間,你覺得自己的魂被那些畫像勾走了。


    “這些都是封家的曆代祖先。”你身後響起了一個平緩得近乎沒有起伏的聲音,你轉過頭,瞧見小紅禪師站在門邊,他鮮赤的僧衣就像是披了一身災厄的血光,讓看到的人心膽具顫。他提腳跨進家廟,步子邁得異常端正,如果不是這身打扮,你一定會以為他是個規矩和尚。


    “最中間那個,乃是封家天祖,就是他開創了封家的百年富貴。”小紅禪師輕咳了一聲,顯然也對這裏的空炁無從適應,“相傳他為了娶晉陽大戶之女,把剛生產的發妻連同誕下的嬰孩,一並扔在這座山的深處,從那以後,山上就開始鬧猴子。”


    “到底是什麽樣的猴子?”你問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問題。


    “說法很多,但是沒人真的見過。封家好幾個子弟都在孤身上山的途中,被猴子撕得粉碎,當然,其中包括了那可憐的封老太爺獨子。”和尚說著,將雙手藏入袖中,輕蔑地打量著牆上的畫像,畫中那個呆板人形在和尚的逼視之下,仿佛越發落魄了,“獵戶們見過死者後,都說傷口很奇怪,但是最有可能留下這種傷口的,終究還是猴子。自古以來,這座山上偶爾也會有猿猴攻擊行路客的傳聞,但是殺人,肯定是從封家這裏開始的。”


    和尚又走到另一塊神主前,歪著頭毫無恭敬地努了努嘴:“這位,是封家天祖的幺兒封思水,他在兩個兄長死後,去半山建了精舍潛心修道。這人是封家子弟裏壽命最長的,一直活到了九十二歲。但是子孫輩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在封思水生命的最後三十年裏,他斷絕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偶爾有采藥人隔著山頭望見他在精舍附近活動,身形動作都猶如老猿。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山下的村莊開始頻繁丟失孩童,不止一個孩子在失蹤前,被人看到與一個怪異老頭有過接觸。封家花錢堵住了所有人的口,他們甚至不敢去半山詢問發生了什麽,隻等到封思水死後,將他草草掩埋了事。”


    “至於這個人,是封家曾祖封樹昆,”和尚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另一幅畫像,“封家就是在他死後放棄老宅搬去山下生活的。封樹昆的父親娶了關隴豪族之女為妻,那個姑娘帶來了可觀的嫁妝,卻也把失心瘋病帶進了封家。封樹昆是家族裏第一個患上瘋病的人,在他當家的那段日子裏,每年都有幾個奴婢被他無故打死。他的子女們為了活命,也為了早日染指家產,把他鎖進小樓裏餓死了。另外,還有一種特別讓人毛骨悚然的說法:那些不孝子女還沒來得及等父親死透,就急不可待地舉辦了假葬禮。當他們卷起家當急匆匆跑下山的時候,封樹昆依然在小樓裏奄奄一息地活著。”


    說到這裏,小紅禪師向你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就像是一頭準備大快朵頤的野獸:“他的子女在兩年之內,大多暴斃。你現在也應該發現,他子侄那一輩,畫像都有些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你指著牆上封家祖父一輩的圖像,難以掩飾語氣裏的慍怒,“他們為什麽畫的都是背麵!”


    “封家祖父那一輩,犯了一件錯事,他們覺得,他們沒有資格享用供奉,所以,畫像中的他們全都背過身去。當然,這是封家自己的說法。在我看來,他們背過身去,是因為恐懼。他們對我們的恐懼,還有我們對他們的恐懼。”


    “什麽意思。”


    和尚對你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你以後會明白的。”


    看到小紅禪師這個表情,你知道再追問也無濟於事了。於是,你歎了口氣,指著畫像邊的另一個圖案:“那又是什麽?”


    “那個東西,我記得是‘淹僧’的標記。”和尚淡淡道。


    “什麽僧?”


    “‘淹僧’是深淵的侍者,他們本來也是人,但是後來,人性就淹沒在阿鼻海中了。”


    “大師對這些事倒是精通得很呢。”你忍不住挖苦了一句,對方卻不以為意:“施主知道,‘燈火禪院’的‘燈火’是什麽意思嗎?”


    “是什麽意思?”你隨口問,其實,你對那所閻羅殿沒有任何興趣。


    小紅禪師的臉堆起了假笑,你仿佛看見層層累積的雲團把和尚的表情完全遮掩了起來。“幽冥引路。”他笑著說。那一刻,你感到背脊有一些發涼,恍惚間,你仿佛從眼前僧人的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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