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上……青……”魚一貫艱難地吐出這五個字,然後滿懷希望地看著道人。剩下的話,他隻能通過眼神來傳遞了:


    “他們……被這個地方改造了……看上去跟平常人一樣……他們依然是人,但他們自己都忘了。”


    女主人還在僵硬地笑望著魚一貫,後者相信一旦自己有什麽舉動她會率先朝周問鶴發難,他隻能期待這次牛鼻子能足夠聰明。


    “你明白了嗎?”他用眼神急迫地問。


    周問鶴沒有回答,但他的神色忽然變得無比凝重。他沒有回頭,隻是緩緩站直身子,然後身形猛轉,一指朝身後人檀中刺去。


    另一邊高鎮三人察覺到異動,不用說話,他們早已心領神會。捕頭一鐵尺打在撲上來的男主人肩頭,隻聽哢嚓一聲,男主人左臂應聲而斷,隻剩皮肉連在身上。


    薄羅圭不由分說,推著還摸不著頭腦的三佛齊人往門口跑去,師凝則第一時間掠到檀中受製的女主人麵前,雪瀑一閃“半城霜”已然出鞘,森寒之氣逼得女主人連連後退,一旁的周問鶴則拉過魚一貫背在身後,迅速朝門口退去。這幾個人事先沒有任何商量,所有的反應都是憑默契與經驗一氣嗬成。


    高鎮一腳踢開房門,外麵的泥塘已經恢複了寂靜,此時天色漸暗,沼澤上方飄起了薄薄的青煙,萬幸的是,之前高鎮橫越泥塘的足印還是依稀可辨。


    薄羅圭吞了口口水,用三佛齊話囑咐了幾句,然後,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辨認著足印,第二次踏進泥塘。


    周問鶴他們在泥塘裏排成一隊,不用轉頭,他們也能用餘光掃到兩旁佇立著的那些巨大人影,它們木訥地站在沼澤中,身上有些部位很可能已經化成了泥炭。“往下看著路,”高鎮低聲告誡同伴,“不要東張西望,那些人都不存在。”其他人沉默不語,豆大的汗珠不停從他們額頭滲了出來。


    忽然,師凝猛地停住了腳步,她木然看著身側空曠的泥地,臉上瞬間就失了血色。“阿娘?”她喃喃說。


    說時遲那時快,周問鶴一把將師凝秀眸蒙住,白衣女子急怒攻心下奮力掙脫,但道人已用上了十成紫霞功,將師霜城頭顱箍得動彈不得,“別看,別看,那是假的!那裏什麽都沒有!”


    這兩句話猶如當頭棒喝,白衣女子立時停下掙紮,道人手撤去後她再看那個方向,卻隻有荒土孤煙,哪裏還找得到人影。


    “繼續走。”因為緊張,不良人已經有些破音了,誰能想到,名捕高鎮竟也有這麽狼狽的時刻。


    之後的路程有驚無險,好幾次兩旁的泥人朝他們伸出手,距離觸碰到他們的衣角僅僅毫厘之差。所有人都緊盯著地麵,對阻嚇視而不見,在他們眼中,泥塘已經變成了一片噬人的汪洋,隻有他們腳下這一條獨木橋堪堪可以通過。


    趕了大約一柱香時間,他們終於回到了原先的小丘,此時太陽已經懸在了地平線上,四周的一切都掛上了越來越長的陰影。木屋裏那對男女並沒有追出來,不知是因為身受重傷還是因為他們本來就走不出屋子。


    “如果我們現在全力跑向海灘邊,能在太陽下山前回到‘墨舟’上嗎?”薄羅圭一麵問,一麵活動四肢,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應該勉強能趕上。”周問鶴審慎地回答,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所有人都知道他下半句沒說出口的話:“要是趕不上,‘墨舟’可不會等我們。”


    捕頭沒有說話,淡色的眸子又把視線投回到了那幾個墳包上,它們聳立在泥塘中的樣子像是與世無爭的食草動物。不良人麵無表情地盯著其中一塊墓碑看了許久,那石板歪插在餘暉中,憨厚得如同黃昏時分,一個從地裏回來的老農,如果視力夠好,好到名捕高鎮那個程度,要讀出碑上的文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麽開始跑吧。”師凝道,她將白衣攬腰一紮,露出欺霜傲雪的一對結實小脛,然後,她就第一個跑了起來。


    周問鶴很快便發現他高估了薄羅圭,雖然這位仁兄其餘方麵確實與藤原妹子很像,但是在競走一條,大食胖子卻是遠遠不及東瀛胖子,跑了沒多久,薄羅圭就已經氣喘籲籲,眾人不得不三番兩次停下來等他,最後那段路程道人幾乎是在後麵推著他前進。


    夕陽把島上的一切都染成血紅,四周的黑暗不斷向一行人壓迫過來,一草一木都變成異常突兀的昏黃剪影,周問鶴甚至覺得他們腳下的土地都隨著黑暗在不斷崩塌。“一定要趕上,”道人心中暗暗說,自己被留在這座荒島上過夜的光景,他想都不敢想。


    回程的路,一行人幾乎跑了半個時辰,所幸到達灘塗後,海麵上仍撒著一線金光,看在眾人眼裏簡直像是上天的恩賜。但緊接著,所有人的心又同時沉入了萬丈海底。


    “船呢?”當初倒扣在灘塗上的兩艘小艇已然不翼而飛,如今放眼望去隻看得見光禿禿的亂石。


    誰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墨舟”就停在海上,甚至可以用肉眼看見,但這最後百丈距離卻是天塹難渡。


    大食人拖著行將虛脫的身子跑到灘塗盡頭,朝著“墨舟”揮舞雙手:“喂!喂!看看這兒!”


    “沒用的。”高鎮冷靜地說,“他們看不見。”


    海麵上的餘暉漸漸褪去,波濤被深藍色遮蓋,太陽終於下山了。眾人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著遠處的“墨舟”,如今看起來,它就像是一道夢幻泡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要目睹它離去,這場麵一定很殘酷,但眾人卻沒有勇氣回過頭不看,他們迫切地望著“墨舟”,就像是用海水解渴一樣欲罷不能。


    (分割線)


    血軒轅的突然出現打亂了獨孤元應的步調,他拋下虎裘客走到屍身前,仔細翻看了一陣,綱首如此好整以暇當然是有原因的:甲板已經封閉,虎裘客哪兒都去不了。


    “真有意思。”他晃著死灰色的腦袋自言自語,“他是被嚇死的。一個看不見,聽不見的人,竟然被嚇死了,這是怎麽回事啊?”獨孤元應說完抬起頭,視線追著虎裘客而去,這個問題似乎是問後者的。


    虎裘客沒有回答,他跌跌撞撞跑向船尾,他知道這沒用,但他還是想離那個怪物遠一點。


    “這是什麽?”獨孤元應伸手從屍體身下扯出一塊紅布,“這是用來蓋住他腦袋的錦緞……它怎麽被撕破了,還缺了一部分?”


    綱首搖了搖頭,將紅布隨手一扔,重新站起來:“沒關係,處理完你的事我再慢慢研究這個。”


    聽聞此言,蹲在船尾的虎裘客閉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終於要完了。“‘白倌兒’,希望你能找個好人家。”他喃喃道。如今,他竟然也有了牽掛。


    木腿敲擊甲板的聲音漸漸向虎裘客逼近過來,後者沒想到生命的最後,時間會變得如此之慢,自己每呼吸一次都仿佛滄桑百年,他忽然有些釋然,重新睜開眼睛看了看餘暉下的海麵,這湛藍色中泛起的萬點金鱗此刻看起來美得讓人窒息。“就這樣吧,周問鶴,這筆賬下輩子……”


    就在這一刻,忽然聽得一聲悶哼,接著就是什麽東西重重砸在甲板上的“砰”地一聲。


    “打中啦!”虎裘客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然後這喊叫就被雜亂的腳步聲所淹沒,他戰戰兢兢地伸出頭向外張望,隻見獨孤元應痛苦地匍匐在地,木腿滾落一旁,半邊身體已經血肉模糊。他幾步開外站著四五個手拿棍棒的人伴,攝於綱首平日的威嚴,他們都不敢輕易上前,隻能圍攏在一起竊竊私語:“被砲轟了一下,人竟然還沒散?”早先為了防止甲板被砸穿,他們解下了箍在砲身上的絕大部分牛筋,把威力降到最低,可是再怎麽降,那終究是砲啊。


    “沒用的東西!把棍子給我!”一個身影衝過來,奪過了其中一人的武器,正是二副舵木芳。他走到獨孤元應麵前,猛然一棍揮下,重重敲在綱首脖頸的縫合處。


    “尹三爺。”處理完獨孤元應,木芳來到虎裘客身邊,看他恭敬的樣子,似乎並沒有聽到適才甲板上的對話,“三爺莫怕,這是‘墨舟’上的私事……”


    “木爺,我真沒想到。”


    “這次航行太邪門了,我們隻想回家。”說到這兒,他忽然又壓低了嗓音,用隻有他跟虎裘客聽得見的聲音道:“這是龐菩薩的意思。”


    話音未落,又有一個水手跌跌撞撞跑上甲板:“木頭兒,不好了!”


    木芳皺起眉頭:“怎麽回事?”新上來的水手是個可憐人,木芳發現自己都想不起來這個水手的名字,最後他隻能暗暗決定:就姑且叫他劉三好了。


    劉三在木芳麵前喘了好一陣子,開口說話時臉上還是寫滿了驚恐與沮喪:“哥舒雅坐著小艇跑了……對了,他還把薛團也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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