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因為要和前知縣白吉光做交接,趙青整整忙碌了一日。


    一直忙到了夕陽西下時分,趙青才和白吉光交接了所有公事。


    縣衙三堂左右兩邊分別有兩個院落,分別叫做東院和西院,一向都是知縣家眷的住處,如今東院住著白吉光的嫡妻,西院住著白吉光的三房妾室,因為一時搬遷不易,所以白吉光的家眷還住在裏麵。


    趙青倒是無所謂,慧雅還沒有嫁過來,他一個家眷也無,惟有跟著侍候的楊媽媽一個老媽媽和丁小四、丁小五這兩個小廝,所以白吉光的家眷願意繼續住的話,那就繼續住好了。


    忙完公事交接,趙青帶著人回了東廳外堂,在書案後坐了下來。


    朝廷沒有任命新的縣尉,因此永平縣縣尉一職任由趙青繼續擔任。


    丁小五奉上茶後便退了下去。這幾日大人實在是太累了,得讓他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會兒了。


    趙青喝了半盞清茶之後,起身去了庭院,在鬆柏林中的小路上慢慢踱著步。


    雖然已經過了中秋節,可是這些鬆柏樹依舊深翠欲滴,散著鬆柏特有的清雅氣息。


    此時金色的夕陽逐漸淡去,黑夜漸漸來臨,一切逐漸黯淡了下來,惟有小蟲在草叢裏歡快地鳴叫著,渾不知深秋即將來臨,它們蹦躂不了幾日了。


    趙青心中積存的問題很多。


    先是在他的知縣任期內他的職責問題。


    大周朝對知州知縣的考評有專門的《知州縣令考課法》,其主要內容便是“四善四最”,道德方麵要做到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和恪勤匪懈,能力方麵要做到勸課農桑、戶口增加,獄訟無冤和推薦人才。


    趙青相信自己都能做到。


    考慮完這個,趙青又開始考慮慧雅的嫁妝問題。他可以不在意,但是為了防止大嫂尹氏說嘴,令慧雅尷尬,他得趁這段時間全都給慧雅備下,尋機送到慧雅那裏去。


    一想到慧雅要成為他的妻子,趙青的臉就有些熱,他抹了一把臉,轉身回了東廳外堂。


    趙青剛走上台階,丁小五迎麵就走了過來:“稟大人,江守備麾下的羅千總來帖子,請您去他宅邸赴晚宴。”


    像這樣的官員宴席,不過是吃酒聽曲狎玩歌妓,趙青一向都不參加,因此隨口道:“替我回掉。”


    丁小五答應了一聲。


    到了晚間,奶娘楊媽媽在後堂廚房煮了些粗疏茶飯,讓丁小五送了些過來。


    趙青吃了幾次慧雅做的美味飯菜,有些吃不下楊媽媽的這種潦草飲食,隨意用了一些,就去沐浴更衣預備休息了。


    他日夜兼程從東京回來,已是累得難以支撐。


    洗罷澡出來,趙青穿著慧雅新給他做的中衣,拿了本書歪在床上看,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第二天寅時趙青就起來了,洗漱罷,他又在鬆柏林裏熬練了一會兒身體,衝了澡,待一切齊備,方去縣衙的大堂點卯。


    忙了大半個上午,趙青見諸事都告一段落,便起身出了大堂,在外麵散步。


    永平縣縣衙和大周各地的地方衙署建製相同,也是坐北麵南、左文右武、前衙後邸、監獄居南的傳統結構。


    趙青立在大堂外,仰去看兩邊柱子上的對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


    他正在心裏琢磨這兩句話,新近充了門子一職的丁小五疾奔而來:“稟大人,江守備求見!”


    趙青聞言,心知江守備這個時候前來,一定有急事要見他,便帶著丁小五回了東廳外堂。縣衙大堂這邊雖然也有議事堂,可是如今裏外還沒換成趙青自己的人,他有些不放心。


    還沒走到東廳,趙青便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穿著武官服飾的英俊青年正在東廳前麵徘徊,似有難決之事,正是永平縣的守備江繡。


    江繡一抬頭,見是新任知縣趙青,忙帶著小廝江真迎了上去,躬身行禮:“趙大人!”


    彼此見禮罷,趙青和江繡一起進了東廳外堂坐下,丁小五奉上茶來。


    江繡端起茶盞品了一口,茶液的清苦令他的情緒終於平靜了一些,這才道:“趙大人,昨夜……唉……”


    趙青專注地看著江繡,傾聽著他的講述。


    原來昨夜江繡麾下的千總羅金忠備辦酒饌,請各位同儕到家飲宴。江繡因為帶著弟弟江錦去運河上乘船遊玩,去得有些晚。


    他去的時候羅金忠已經喝醉了,醉醺醺非要拉著他說話,可是舌頭都抻不直,一句話都沒說清,江繡有些不耐煩,就訓斥了他兩句,自己先回去了。


    今日一早,羅府的小廝就來報信,說羅金忠飲酒過量,夜間暴斃了。


    江繡說到這裏,突然起身踱了幾步,猛地轉向趙青,急促道:“趙大人,江某不放心,帶著人去了羅宅,現有些不對!”


    趙青鳳眼清明,似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專注地注視著他,聲音也平靜之極:“哪裏不對?”


    江繡想了想,接著道:“一則羅金忠一向身體強壯,號稱‘千杯不醉’,極能飲酒,如何會‘飲酒過量’暴斃?”


    他看向趙青:“二則羅金忠酒宴中所用的酒乃江某所送,是賤內娘家叔叔蘭公公贈送江某的宮製茉莉酒。”


    趙青凝視著江繡,他知道江繡還有話未說。


    江繡又踱了幾步,這才道:“江某正因為有這些擔憂,便命小廝江善去了羅宅,命他務必要覷探羅金忠遺容。據江善回報,羅金忠鼻中隱有血跡。”


    趙青看著這位年輕的江守備,沉聲道:“江大人放心,此事交給我來辦!”


    上次的軍糧案,江守備及他身後的靠山蘭太監,都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十二哥這邊,於公於私,趙青都會幫他調查清楚這個案件。


    江繡聞言大喜,深深一揖,這才告辭離去。他今年才十九歲,胸中尚有熱血,不願讓自己得力的屬下死得不明不白,因此才來見趙青。


    送走江守備,趙青吩咐丁小五:“去尋葉瑾,讓他帶上劉秀中和許家英,點上十個衙役,先隨我去羅宅勘查現場。”捕頭葉瑾、仵作劉秀中和書記許家英這仨人可是趙青每次查案都得帶上的縣衙三寶,等閑離不得的。


    丁小五臉上漾起一絲笑意,答應了一聲便叫人去了。


    大早上的,慧雅卻在和李媽媽爭論。


    她和趙青的親事已經有了眉目,按照一般的世俗規矩,她得開始準備嫁妝了。


    慧雅還不知道趙青升任知縣的事情,她已經想過了,趙青自己不在乎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而且趙青也不過是個縣尉,自己陪嫁幾個箱籠過去就行了。


    李媽媽聽了慧雅的話,簡直想要伸出指頭在慧雅額頭上戳幾下,把慧雅給戳醒:“慧雅啊,你聰明了一世,偏要糊塗一時麽?”


    她懶得多說,索性用事實點醒慧雅。


    李媽媽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把趙青那夜過來給慧雅送來的錦匣都搬了過來,一一打開,擺在方桌上讓慧雅看。


    “慧雅,你來瞧瞧這個匣子,這裏麵全是珍貴綢緞!”


    “慧雅,你來瞧瞧這個匣子,這裏麵全是花生大的珍珠!”


    “慧雅,你來瞧瞧這個匣子,這裏麵全是各樣金玉寶石飾!”


    “慧雅,你來瞧瞧這個匣子,這裏麵是子孫對對碗,全是越窯的青瓷啊!”


    ……


    一一展示罷,李媽媽終於探出指頭戳了戳慧雅的額頭:“傻姑娘,人家趙大人都開始為你準備了,你還傻乎乎的呢!”


    慧雅:“……”


    見慧雅都呆住了,李媽媽便掰著指頭開始給慧雅普及大周朝女子出嫁時要備下哪些嫁妝:“擺在臥室的家具,比如拔步床、房前桌、紅櫥、床前櫥、衣架、春凳、馬桶、子孫桶、梳妝台之類,咱們得準備;擺在外麵的畫桌、琴桌、八仙桌、圈椅等外房家具,咱們也得準備;另外還得準備珠寶飾……”


    慧雅越聽越不對,忙攔住了唾沫橫飛的李媽媽:“媽媽,你忘了我的身份了?”


    李媽媽:“呃……”


    “我就是個鄉下姑娘啊,”慧雅笑道,“差不多就行了,你還當我是千金小姐了!”


    李媽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氣:“那我也得盡力備得足足的,讓你風風光光出閣!”


    慧雅笑著轉移話題:“媽媽,你不是和張婆約了要早上出去羊山娘娘廟燒香麽,怎麽還不走?”


    李媽媽這才想了起來,忙道:“我這就去看張婆收拾好沒有!”急匆匆出門去了。


    和張婆商談好出的具體時間,李媽媽從張婆家出來,卻現幾個抬家具的人正往東隔壁元家送家具,書童阿北正開門迎他們進去。


    李媽媽看了一眼,不要咋舌不已,原來是這些人正往裏運送一座朱漆雕花拔步床,大門外麵還放著一座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風式鏡台、一方朱漆三鬥房前桌和一個朱漆櫥櫃。


    她笑著問忙得滿頭大汗的阿北:“阿北,你家元小哥要成親了麽?怎麽全是紅漆家具?”


    阿北對著李媽媽笑了笑,沒答話,引著抬家具的夥計進了院子。


    家具全抬進去之後,阿北把大門閂上了。


    那些抬家具的夥計全都恭謹地立在堂屋裏,靜候著元京話。


    元京沉聲道:“李娘子那邊怎麽樣了?”


    一個夥計出列道:“稟二爺,已經把羅金忠裝殮了,李娘子說江守備到的時候,羅金忠已經說不出話了,您的身份應該沒有泄露出去。”


    元京垂下眼簾,聲音中帶著刻毒:“按照原計劃行事,務必要在三天之內弄死趙青。”他不信趙青死了,穆遠洋還能夠穩穩呆在東京。


    眾人答了聲“是”,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李媽媽出去之後,慧雅就開始坐在那裏呆。


    她一直沒想到嫁妝問題,如今李媽媽提了出來,慧雅才想起這個也挺重要。


    趙青是不在乎,可是為了她的麵子好看,趙青已經在考慮這個問題了——怪不得他送了這些錦匣過來,原來是這個緣故……


    想到趙青對自己的體貼,慧雅心中便暖暖的,決心多攢下一些銀子,將來出嫁時好看一些。


    想到掙錢,她就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按照約定,今日是羅千總家的李娘子派人來取那兩件鬥篷的日子,因此慧雅昨日就把兩件鬥篷做好並漿洗晾幹了。


    她把鬥篷掛著西屋的衣架上,細細檢視了一遍,見一切完美,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李媽媽也回來了,她立在一旁,笑道:“這兩件鬥篷真是精美。不過,為何李娘子不要大紅?鬥篷做成大紅的,這才正裝啊!”


    慧雅笑微微打量著自己親手繡製的這兩件鬥篷,眼中滿是不舍。


    這兩件鬥篷從畫出到繡成,無不凝聚著她的心血,一件是繡綠萼梅花的月白鬥篷,衣擺處繡著一枝梅花,枝幹倨傲色澤清冷,極是淡雅冷豔;一件是繡滿了鳶尾花的軟煙羅鬥篷,飄逸清豔,令人如在夢中……


    慧雅真舍不得把這兩件鬥篷給李娘子啊!


    她笑了笑,眼中帶了些寂寥:“江守備娘子都明說了她喜歡大紅之類熱鬧色彩,千總娘子還能說自己也喜歡大紅麽?”


    李媽媽:“……”


    她歎了一口氣,又嘀咕道:“這兩件鬥篷好看是好看,隻是一絲紅都沒有,都可以直接去做喪服了……”


    慧雅聽李媽媽說得不祥,忙把她往外推:“媽媽,快給我包雞蛋韭菜餡的扁食去,不要再唧唧歪歪了!”


    李媽媽被慧雅推著往外走,眼睛卻笑得都快看不見了:“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給你*蛋韭菜餡的扁食去!”


    慧雅不敢再看自己做的鬥篷,怕越看越舍不得,便回了臥室,繼續坐在窗前繡花做活。


    她剛繡了幾朵花,就有人來敲門了。


    李媽媽打開大門,現正是李娘子的家人媳婦田安家的。


    田安家的也不多話,直接付了餘銀,拿了那兩件鬥篷便走了,慧雅贈送的抹胸之類她都不看,直接團成一團,塞進了包裹裏。如今家主羅金忠新喪,這兩件鬥篷大娘正好可以做孝服穿;至於這些豔麗的小衣,隻好先收起來了。


    李媽媽送了田安家的回來,閂上門,小跑過來和慧雅道:“慧雅,羅千總家出事了!”


    慧雅一愣:“出什麽事了?”


    李媽媽壓低聲音:“方才田安家的告訴我的,說羅千總昨夜喝酒喝死了!”


    慧雅:“……”羅千總死了,他的妻子李娘子還有心讓人來拿新作的鬥篷,也真夠奇葩的。


    李媽媽一臉神秘:“慧雅,這人世間是不是冥冥中早已注定,我早上還說呢,‘這兩件鬥篷好看是好看,隻是一絲紅都沒有,都可以直接去做喪服了’,瞧,被我說中了吧!”


    慧雅:“……媽媽,我餓了!”


    李媽媽一聽慧雅餓了,啥都不顧了,忙道:“扁食已經包好了,我這就去給你煮扁食!”


    她一溜煙去廚房了。


    慧雅不由笑了。


    用過早飯,李媽媽便和張婆一起出去羊山娘娘廟燒香去了。


    慧雅剛送走李媽媽,就又有生意上門了。


    原來縣中提刑所趙提刑的娘子聽了蘭娘子的介紹,讓家人媳婦過來交了六兩訂銀,訂做了慧雅畫冊中所畫美人身穿的一套衣裙——繡蠟梅的雪青比甲外罩、淺綠薄紗夾衣和一條雪白雙層紗裙。


    慧雅做活做累了,就起身出門散步。


    因為心中有事,她不知不覺走出了大門。


    慧雅家大門外兩側牆外種植著不少月季,都過了中秋節了,這些花還都在秋風中盛開著,大紅、深紅、鵝黃、雪白的月季花盛放在翠葉之中,煞是美麗。


    慧雅立在門口對著一枝開得正好的黃月季花呆——這朵月季花半開半放,嫩黃的花瓣上還帶著幾滴晶瑩的露珠,輕輕一嗅,芬芳的氣息沁人心脾含——她頗想把這朵月季花掐下來,可是因為被花刺紮了太多回,有些怕疼。


    正在這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探了過來,輕輕折斷那朵月季花的花莖,掐下了那朵月季花,遞到了慧雅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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