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木蕭蕭,一青衣少年正沿山路蹣跚而行。時已深秋,天氣微冷,他卻穿得很是單薄。


    金燦燦的陽光照在了他瘦弱的身軀和略顯青澀的臉上,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饑餓,一摸之下,囊底無錢,可謂是一窮二白,偏頭拍了拍背在身後的劍,自言自語道:“老夥計,我都要餓死了,不知道你能換幾個錢?”


    他身後背著的與其說是一把劍,不如說是一塊廢鐵。那是隻露出一個帶著鐵疙瘩的劍柄,劍身有兩塊木板夾住。人和劍在一起,倒也顯得相得益彰。


    行到傍晚時分,肚子不覺“咕咕”作響,人已餓了三天,腦袋也變得不怎麽靈光,忽然隱隱聽得遠處一片馬蹄之聲。


    少年暗想:“這時候還在趕路,不知他們要去哪?”隻聞馬蹄聲漸進,八人自後方奔來,放眼望去,來路上塵頭高揚,馬上騎客都是勁裝結束,鞍掛長劍,奔行甚急。


    少年反手按住劍柄,舔了舔嘴唇,又將手緩緩放下。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勒住馬韁,領頭一紅臉老者問道:“小子,看見一對年輕男女過去嗎?”聲若悶雷,顯是內功深厚。


    少年不答,仍自顧自的往前走。


    一弟子道:“師叔,這人是個聾子。”紅臉老者道:“快走,莫要讓別的門派搶了先!”馬鞭一揚,霎時間便奔得遠了。


    少年心道:“原來他們是去追兩個人。”他對江湖仇殺早就習以為常,也不覺奇怪。


    這幾人馬蹄聲方歇,身後又傳來一陣急促蹄聲,蹄聲繁密,十餘騎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


    少年沒走兩步,忽然前方一匹紅馬兜了回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脆聲問道:“小兄弟,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穿白衫的英俊男子和一個穿紅衣的貌美姑娘嗎?”


    少年見這婦人三十來歲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難得的回了句:“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一溜煙的向前追趕去了。


    其後又有十幾隊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一對男女。見他不答,都是急匆匆的從他身邊馳過。


    走不到半盞茶時分,身後鸞鈴聲響,又有二十餘人追了上來。少年隻覺眼前一亮,但見二十餘匹馬都是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馬上有男有女,衣衫都頗為整潔。


    少年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齊整標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聲彩:“好漂亮!”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厲聲問道:“小叫花,你可見到一對年輕男女嗎?”


    少年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東南角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六十來歲的老者。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小子……”


    少年看他滿臉胡子,須發白了七成,黑漆漆的一張大臉長滿皺紋,背上負著一對短戟,接口道:“你要問一個白衣俊美的少年,和一個紅衣貌美的姑娘,是不是?”


    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他們在哪裏?”


    少年低頭道:“我沒見過。”


    黑臉老者大怒,按住身後兵刃,罵道:“他媽的,竟敢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麽知道?”


    少年冷冷道:“沒見過就是沒見過,難道就不能知道麽?”


    他左側一灰衣老者催促道:“老二,別多說廢話,咱們快追。”黑臉老者哼的一聲,雙腿一夾,縱馬奔馳而去。


    少年心想:“這些人武功不弱,一起去追那對年輕男女,不知為了何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即隨著一道馬蹄印,向前行去。


    行出裏許,聞聽一片鬆林中傳出陣陣馬嘶聲,便向那邊走了過去。隻見前方空地上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不盡相同,各個手握兵刃,少說也得有七八百人。


    他慢慢上前,擠入了人群。見人群半圍著兩人,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一紅衣女子坐在白馬上,旁邊站著一白衣男子正給馬兒喂草。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瞧著那一男一女,對少年的過來絲毫沒加留神。


    少年見男子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不由凝神瞧去。隻見馬上的紅衣女子衣飾華貴,長發飄飄,膚光勝雪,容貌美豔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難言的貴氣;那男子腰板筆挺,麵目極為英俊清秀,舉手投足間頗有氣度。


    少年暗自思襯:“難道這些人是朝著那女子而來?”


    白衣男子輕撫白馬馬鬃,時而對馬上紅衣女子溫言微笑,滿眼盡是柔情,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少年見他馬背上掛著一柄長劍,原來也是用劍之人,雖不知這二人姓名來曆,卻忍不住起了一番同病相憐之意,當下擠身向前,問道:“我餓了,你有幹糧嗎?”


    男子抬起頭,見這少年麵黃肌瘦,衣衫單薄,從馬背上解下一個包袱,丟給他道:“給!”


    人群中一崆峒派弟子見白衣男子丟出包袱,縱身躍出,搶先將包袱接在手中。正要打開,不料手腕微麻,手指一鬆,包裹已被那少年用力奪去。


    少年餓得急了,打開包裹對著一個饅頭連咬了幾大口,而後走到一旁蹲下。眾人見包袱裏果真隻有四個饅頭,就都不說話了,轉而又重新看向那一男一女。


    旁觀眾人心中都明了,白衣男子即便武功再高,也絕難支持長久,若是一擁而上,他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


    隻聽得人群中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卓鈺,你快把那東西交出來,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少年嘴裏塞滿了東西,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手握長劍,是那紅臉老者一夥的。


    名叫卓鈺的白衣男子笑道:“我和玖兒姑娘出來遊玩,礙著你什麽事了?”


    一名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子朗聲道:“小子,那東西在你手底下究竟是個禍害,快快交給我們,也免去你麻煩。”


    卓鈺目光掃過眾人:“東西隻有一個,你們這麽多門派,恐怕……不夠分吧?”


    那男子喝道:“你休要挑撥離間,東西是毀是留,自有我們名門正派公斷,識相的乖乖放下東西還則罷了,倘若再執迷不悟,大夥兒今個就把你斬成了肉泥!”


    馬背上紅衣女子聞聽他話語說得惡毒,掩口發出“啊”的一聲驚呼。卓鈺見她輕閉雙眼,耳垂上的淡藍纓絡輕輕晃動,顯是十分害怕,當下伸手握住她纖手,柔聲道:“沒事。”


    那身後背短戟的老者叫道:“姓卓的,事已如此,還不快快將你從皇宮裏盜得的寶貝交出來,不然我們當真要動手了!”


    少年忽然起身,在中間一站,說道:“你們這麽多人圍住了他二人,還算什麽名門正派?說出去,豈不教天下武林笑話?”


    人群中一和尚嚷嚷道:“你小子是誰?別多管閑事!”


    少年仰頭道:“我剛才吃了這位兄台的饅頭,說不得,嗝……隻好出來評評理,不知道他偷了什麽東西,你們有什麽證據說是他偷的?”


    卓鈺見少年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問道:“你是誰?為什麽要幫我?”


    少年剛要作答,人群中一人尖聲道:“消息千真萬確,東西就在他身上。小子讓開,不然連你也殺了!”


    少年道:“眼見的都未必是真,何況隻是聽說?你們名門正派……”話未說完,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齊向他砍去。


    少年反手拔劍,輕輕一撥,十幾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兵刃一齊掉在地下。


    卓鈺表情一愣,隨即喝彩道:“好劍法!”


    紅臉老者是劍術名家,嵩陽派第一高手,當下長劍錚的出鞘,青光閃爍,向少年當胸刺到。出招間身法端穩,氣度凝重,猶如淵停嶽峙,單隻這一劍,暗含十餘種殺招。


    少年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手腕一揚,劍尖倏出,直指他咽喉,雖有一招,卻極盡奧妙。


    紅臉老者見敵劍來勢刁鑽古怪,竟不知如何格架,驚惶之餘,嚇出一身冷汗,使勁後仰,站立不穩,登時摔倒。


    門下弟子見他倒地,都均道是為少年所傷,紅臉老者也自以為被他劍穿透喉嚨,手舞足蹈的大聲叫道:“啊!啊!我死了!我死了!”眾弟子見他身無劍傷,卻不住大叫,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


    “一起上!”不知誰喊了一句。眾人連聲呼叱,紛紛叫罵,百餘人奮不顧身的從四麵搶上撲上,各出凶悍奇招,猶如狂風暴雨般急刺疾舞,下手毫不容情。


    少年隻身在前,劍勢飄忽,東出一劍,西出一劍,瘦弱的身子在人群中穿梭,兵刃嗆啷、嗆啷的落地聲不絕於耳。


    少頃,少年隻覺肩頭一痛,見一根鋼釘打在肉中,他右手拔出,鮮血立湧,手上仍奮力招架。


    卓鈺突然見這樣一個陌路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心頭大有感觸。他一見這少年出手,便知他劍法高明,隻是以一人之力與各派高手周旋,時間長了,難免有性命之虞,當即高喊一聲:“都住手吧,東西在這裏了!”伸手一拋,將一個錦盒丟出老遠。


    身背短戟的黑臉老者見盒子向自己拋來,心中大喜,連忙飛身探手接住,剛要打開,隻覺胸口一涼,一根短槍透胸而入,老者低頭一看,驚道:“大……哥。”


    那使槍的灰衣老者桀桀道:“皇帝老兒煉出的長生不死丹,我還沒見過!”說著一腳將他踢倒,拔出短槍。


    老三見結義大哥殺了二哥,拔刀便砍。灰衣老者從屍體手中搶過盒子,內力到處,砰的一聲,將老三打得在地上連翻了兩個滾。


    正得意間,不防後背被“嗤嗤”砍了兩刀,錦盒脫手而出,耳畔隻聽得一中年婦女獰笑道:“休想奪走這靈丹!”


    紅臉老者不甘示弱,大聲指揮門眾搶回。霎時間,林中各門各派謾罵聲四起,人群隨著錦盒不住湧動,眾人一片一片倒下,鮮血四處噴濺,慘叫聲不絕於耳。


    花旗門中的女弟子佟小慧開心喊道:“寶盒在……!”隻是話還未說完便歪身倒地,也不知究竟是死在誰的手裏。


    八卦門的郝長清明明雙手空空,隻想向林外逃走,卻被點蒼派的王連江不由分說地刺死在地。


    “掌門接著!”一弟子叫道:“方宏來斷後!”誰知話才說完,方宏便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盒子幾經反轉,終於到了紅臉老者的手裏,紅臉老者此時神色激動地抓著盒子,想著盒中夢寐以求的“仙丹”,開心得合不攏嘴。


    忽然心口一痛,原來是門下的金臉弟子給了他一劍,將盒子從他手中搶去。那人正自得意,身後一板斧劈來,登時將他手臂砍斷,連同盒子“喀喇”一聲劈成兩半。


    “盒子裏沒有藥!沒有!”那人大叫道:“不見了!不見了!丹藥一定掉在地上了!”一時間,在場眾人身形頓矮,有人低頭,有人彎腰。


    更有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接著“撲通”、“撲通”聲響徹寰夜,有些人索性爬到地上東張西望。這些所謂的正派人士都用手掌在草叢中四處摸索,方才斷了手臂的金臉漢子甚至連血都來不及止,也跪在地上瘋狂地找藥。


    但凡對丹藥有一點兒私心的人,這時再也裝不下去了。雖說在場的每一個人,之前幾乎都是打著名門正派的旗號要來此處主持公道,但到了這個當口,在絕對利益麵前,都露出了本來麵目。


    卓鈺對馬上紅衣美人道:“玖兒,我們走吧。”馬上女子用力點了點頭。


    少年見她眼光呆滯,這才發現她竟雙目失明,上前問道:“他們爭搶的是什麽東西?”


    卓鈺平靜地道:“他們以為是嘉慶皇帝煉出的能長生不老的仙丹。”


    少年奇道:“仙丹?”


    卓鈺歎道:“其實世上每個人都會死,隻不過有的人早死,有的人晚死,終歸都要死。每個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要想永生不滅,解脫輪回,談何容易?什麽長生不老丹,隻是空談罷了。”


    少年問道:“你既然不要這丹藥,為何還要將其從宮內盜出?”


    卓鈺搖頭道:“他們都認為我進入皇宮盜出的是仙丹,其實我盜出了比仙丹更珍貴千萬倍的東西。”


    少年問道:“是什麽?”


    卓鈺笑道:“是她。”說著翻上馬背,“天道不測,世事難言,一切豈能盡如人意?和玖兒相比,江湖上悲歡離合,禍福榮辱,都與我不相幹了。”說著,將手中的一根蝴蝶銀簪插在玖兒發髻上,環抱著她下山而去。


    時日薄西山,晚霞斑斕。卓鈺策馬吟道:“江湖堪極目,非霧亦非煙。故人相見,縱橫高義薄雲天……”馬去的好快,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少年捂著肚子,喃喃道:“縱橫?”而後忽然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向那邊飛奔追去,邊跑便高喊道:“師兄!我是‘橫劍’陳衝!我一直都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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