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早晨格外的冷。


    白霜在草葉上發亮,像是在綠底上繡著銀白的錦繡。


    天還沒有亮,李文碩就是已經坐了起來,拆下右臂上發黑的草藥,換上了太玄樓的藥膏,精心調製的藥劑顯然不是草原上這些直接揉碎的藥草比得了的。


    清涼的感覺像是滲進了骨子裏一樣,忍不住舒服的呻吟出聲。


    走出帳篷,銀白色的雪霜在太陽升起的一瞬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調皮的如同喜歡捉迷藏的孩子。


    風從極北之海帶來了水氣和溫暖。


    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縫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陽光下,盡情地呼吸新鮮的空氣。


    青茸茸的細草鑽出地麵,無窮無盡的嫩綠色仿佛從大地深處湧起碧綠的春水,沿著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邊。


    爬地菊最先盛開。


    說是菊,其實是野草,匍匐在地上,開出嫩黃的小花,最耐荒寒。


    隻要有根,它們是不死的,春天來的時候從葉腋中生出兩條修長的花莖,開出嫩黃色的五瓣小花。


    就像草原上的奴隸一樣,他們生活在最底層的環境裏,除了活著之外無欲無求。


    李文碩背著劍,四下裏瞅了兩眼,到處都是忙碌的影子,奴隸們早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開始幹活了。


    但此刻帳子附近活動的女奴,她們的生活要稍微好一些,男**隸們都被送到了遠處的土地上墾荒,耕種著那幾乎無法生出糧食的土地。


    即便這樣,那些些微的糧食也會被送到貴族的餐桌上,就像李文碩昨天吃的手抓飯一樣,他們什麽都不會得到。


    李文碩漫步在營地裏走著,一雙眼睛好奇的四處打量著。


    雖然早就知道營地裏多了一個中原人,但是那些武士的眼睛中依舊充滿著警惕,每當李文碩靠近一步,握刀的手就更緊一分。


    在向著營地之中走了百十步左右,他終於是被一隊人攔了下來,說了一大堆他聽不懂的話,總之就是不讓他往前走一步。


    李文碩也是不在意,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兒,既然不讓往裏走,那麽往外走不就成了,哪裏不還都是風景。


    嘴裏叼著新發出的嫩草芽,鼻子裏哼著中原的鄉村野調。


    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同樣的風景,又看了一遍,依然覺得很是新鮮。


    走著走著,已經到了營地的邊緣。


    在這裏,能看到很多男**隸的身影,他們佝僂著身體,身上說是衣衫,不如說隻是簡單地掛著幾塊兒不完整的羊皮,身前擺放著鮮血淋漓,宰割好了的牛羊,手上身上也盡是鮮血。


    但是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唯有抬頭向著東方不遠處那岩石上看去時,才會露出稍微敬畏的神色。


    李文碩順著他們的目光看了過去。


    不遠處的草地上有一塊兒平整的岩石,上麵坐著一個披著小羊皮的人,和奴隸身上的不同,這件小羊皮雖然同樣陳舊,但是卻很完整。


    在這個位置,大抵隻能看到他的側臉,看著很是年輕,他的眼神很認真,充滿了生機。


    他的身邊擺著一汪子清水,身前躺著一塊兒胳膊長的火紅磨石,靜靜地打磨著手中的匕首。


    李文碩靠近了過來,看著那幾乎可當鏡子用的刀刃兒,笑著說道:“磨得這麽鋒利,用來割肉有些可惜了。”


    年輕人一怔,也是沒有抬起頭,隻是換了一麵繼續磨。


    李文碩這才發現,刀的另一麵滿是鐵鏽。


    “不把鏽子磨淨,割下來的肉會有一股腥味兒,那樣的話貴族們會生氣,那麽他們都會死。”


    年輕人語氣極為平淡的說著。


    這裏的他們指的是那群割肉的奴隸。


    李文碩點了點頭,笑了一聲,說道:“真是好手藝,我能坐下來嗎?”


    年輕人點了點頭,手上的動作一停,伸出手指了一下身旁的位置,示意李文碩坐下。


    “中原人不在意和奴隸待在一起會跌了身份嗎?”


    聽得這話,李文碩微微一怔,看著年輕人磨刀的動作,笑道:“也是會的吧,不過我們中原沒有什麽奴隸,富貴人家倒是有些婢女護院什麽的,但是驕縱起來,連平民百姓有時候也不放在眼裏。”


    “沒有奴隸嗎?真是個很好的世界啊。”


    可以看得出,年輕人對那樣的世界很是向往,不過他的手依舊很穩,沒有任何多餘的心情。


    “草原上如果沒有奴隸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李文碩這樣想著,腦海中的草原上蓋起了一座座高大的樓閣,街道上行人匆忙,孩童嬉戲,小販吆喝……


    想到這裏,卻是笑著搖了搖頭,那是中原。


    “有奴隸的話會死人,沒有奴隸的話會死更多的人。”


    年輕人手上的刀磨好了,在太陽的照耀下,閃爍著一股子懾人的光芒。


    “我從來沒有敢想象草原上沒有奴隸的樣子,單單是拓跋一部,總人口三十萬,有部落武士三萬餘人,算上他們的家人,差不多有十萬,貴族隻有極少數,剩下的幾乎全部都是奴隸,然而部落裏的糧食,養活貴族和那十萬人都不夠,每逢征戰,奴隸們就會餓肚子,因為他們的食物會被優先供給給戰馬。”


    李文碩沉默了一瞬間,他著實沒有想到這些,但他相信世間總會有辦法。


    “你這手藝,如果到了中原,也能衣食無憂。”


    年輕人搖了搖頭,破落的衣袍在風中搖擺了一瞬,輕聲說道:“我從小就跟著阿爸磨刀,磨得多了,自然有些經驗。”


    說完瞅了一眼李文碩背上的寶劍,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李文碩。


    “要我幫你磨劍嗎?”


    李文碩取下碎牙,遞了過去。


    年輕人單手接過,捧在掌心細細的打量著,視線從劍柄掠過,直到劍鋒。


    見到這一幕,李文碩卻是瞳孔微縮,這年輕人雖然特別,卻是絲毫看不出修行上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可是那七十五斤的碎牙握在手上,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顫動。


    “是把好劍,比我這輩子見過的所有兵器都要好。”


    年輕人用手在水窪中撈了一捧清水,細細的抹在磨刀石上,洗掉了那些附著的鐵鏽。


    “磨刀用水要足,特別是這樣的好劍,幹磨會對劍身造成損傷,而且要一麵一麵的磨,否則的話會損傷劍的刃口,不過你這把劍很特別,不知是用什麽材料打造的,刃口很是鋒銳,而且想要損耗。”


    年輕人輕撫劍身,怔了一下,繼續說道:“很難。”


    磨碎牙和磨割肉的匕首並沒有什麽區別,不一會兒,年輕人把碎牙遞了回來。


    李文碩看著那閃著銀光的刃口,相信上麵連一絲血絲都掛不住,心中也是暗自讚歎。


    李文碩把碎牙重新收起,年輕人也是把身前的刀子都磨完了,兩個大男人坐在那塊兒大石頭上,看著遠處那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


    “我前一段時間看過一些中原的書籍,記得一句,三人行,必有我師的說法,一直不明白是什麽道理,能問一下閣下嗎?”


    李文碩笑了一聲,有資格看中原書籍的人,果然不是什麽普通的奴隸,也是有些無奈,說道:“那是聖人言語,意思大概是說,別人的言行舉止,必定有值得我學習的地方,不過我學識短淺,對這些經義上的東西,沒什麽了解,在我看來,三人行,不是必有我師,而是必出幺蛾子。不過早年間我聽一位教書的先生說過,書讀的再多,讀不出寬仁二字,那樣都和沒讀一樣。”


    年輕人微微一笑,雖然不知道李文碩所說的幺蛾子是個什麽意思,還是出聲讚道:“先生大才。”


    李文碩心情很好,以他的那半吊子墨水,竟是有被人稱作大才,稱作先生的一天,回去之後,一定要看一看南上山那老頭子還如何嘲諷他。


    “中原真是個好地方。”


    “草原也不錯啊。”


    年輕人點了點頭,看著不遠處的紅日,眼中閃過一股誠摯的光。


    李文碩隻是覺得有些刺眼,偏過頭,看著年輕人這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笑著說道:“你如果生在中原,一定是個書上寫的君子。”


    年輕人隻是笑了笑,他其實真的也很想去中原看一看。


    “學問這東西,是沒有止境的,有些問題終究是無法解決的,就像草原上的祭祀都相信雲層上住著天神,而中原上的道人則是認為那雲層上住著道家的祖師,和尚們認為那裏住著佛祖。可我就覺得一窩蜂的神仙都住在那裏,也不覺得擠。”


    聽得這話,年輕人很認真的搖了搖頭,說道:“草原上的天神居住在極北的冰海裏,每天都會出來護佑他的子民,怎麽會住在雲彩上,那裏有什麽好的。”


    李文碩這才知道草原上的天神就是太陽,不免有些尷尬。


    “誰說沒什麽好的,你知道雲彩是什麽?”


    李文碩這話很沒有道理,但是他也不是很在意,因為在他看來,雲彩上有什麽誰會知道,可是下一刻他就怔住了。


    “雲彩是一團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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