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張遠之的影子了。


    可實際上,張遠之卻是時常下山,有時候禦劍去江南遊山玩水,有時去蜀中險地找尋一些珍稀藥材,有時候甚至還會在街邊擺攤算命看病。


    他總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上,是需要做一些事情地。


    隻不過這次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出門都沒有帶劍,因為他待人謙讓,凡事以和為貴,不覺得自己會遇上什麽麻煩事,而且到時候真的要用劍,隨意呼喝一聲劍來,即便隔著千萬裏,這柄霜葉紅也會來到他的手上。


    這次背劍隻是為了給他自己一點兒信心。


    因為他覺得,這次的事,著實有些麻煩,不是困難,隻是麻煩,麻煩到他需要隨時有劍在手。


    禦劍飛了半日,他就停下了,畢竟這次所要做的事情不急,而且張寶鼎和張章都已經去了,張寶鼎雖然年輕,但是以張章的實力,足以應付一些事情了。


    不遠處就是一座小鎮,鎮子不大,但在此地頗有名氣,而且鎮子旁邊就是邱興江,奔流浩蕩的江水下了虎跳峽之後,經過九曲十八彎,流速竟然少見的緩慢下來,到了這裏,儼然已經平靜的如同家門口的大河。


    張遠之覺得此地值得一看,可上一次來,還是在他三十歲的時候。


    那時他還是那個手裏拎著壺酒,帶著氤氳醉眼,揚言要一劍敗盡天下所有人的狂妄劍客。


    那個時候這裏一片荒蕪,周圍隻有三五漁家落戶。


    如今一切都變了。


    不過幸好,所有的一切,除了他自己,似乎好像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當然也不好。


    張遠之笑了笑,抬步上前,走進了鎮子,才走幾步,眼前就是多了零星的人群,不說摩肩接踵,但也算得上是車水馬龍。


    道旁小販叫賣聲,婦人嗬罵聲,店家拉客聲,聲聲入耳,玩鬧稚童,冷酷劍客,煩憂百姓,萬般事物,事事入眼。


    他一下子就步入了塵世,瞬間融入其中。


    張章也想要融入世俗,可是即便他背了一柄世間最俗氣的劍,看起來依然那般出塵。


    張遠之本來也是那麽出塵超凡。


    可是自他踏上這條街的第一步,他身上的仙氣就是一點點散去,漸漸的,沒了半點兒高人氣息。


    他在街上走著,身上披著一件青色道袍,時不時的有虔誠信眾向他行禮。


    他也一一恭敬回禮,卻是始終沒有駐足停步。


    這是他的習慣,每到一地,都要放鬆身心將這一地所有的風景都看個通透。


    他跨上石橋,憑欄俯瞰,小河流水,肥碩的黑鯉魚在河底穿遊。


    他隻看了一眼,滿麵歡喜,水好,魚好,心情也是很好。


    不遠處有酒香傳來,稻花酒,桃花酒,還有各種果酒交疊在一起,香濃無比。


    張遠之仰頭歎息,提起步子走下石橋,循著酒香走了過去。


    小鎮本就不大,不多時,沒有動用識念,僅靠著一雙鼻子他就找了過來。


    這是一條極深的巷子,深有兩百多步,潮濕陰冷,卻又罕見的人來人往,幾乎每個開著的窗子前都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


    雖然不喝,但是張遠之仍想買一壺酒,所以他很是自然的在一正排隊買酒,手持折扇的白衣公子身前停住,躬身行禮,輕聲說道:“公子,請問這裏哪家的女兒紅最好。”


    那人上下打量了張遠之兩眼,雖然有些疑惑,為什麽有個道士要買酒,但還是恭敬的回禮,說道:“若要買女兒紅,當是世小娘子家的最好,你看,那邊排隊排的最長的就是。”


    張遠之抬頭望了眼,回身致謝,然後就走到了那隊伍前跟著排隊。


    排隊這種事情總是讓人感到無聊的,張遠之也不例外,站在那裏,除了向前看著,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等著。


    不過張遠之耐性很好,趁機四下打量,心中不斷讚歎,想著武當山上就算再如何風景秀麗,宛若仙境,也比不得這俗世中人生百態來的實在。


    太陽剛剛升起,臨河的村莊上空籠罩著一層透明的水霧,像是把小村罩在玻璃裏一樣。


    一切都是那麽的新鮮。


    終於輪到了他,張遠之一抬頭,忽然間愣住了,他的手竟似有些顫抖,但隻是一瞬間,他又恢複了平靜,看著趴在窗子後麵的那個小丫頭,輕聲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輕哼了一聲,蠻橫的說道:“費什麽話,要買酒就趕緊買,快說,要什麽酒?”


    張遠之也沒生氣,他隻是笑,因為他很高興,說道:“女兒紅。”


    小丫頭眉頭微皺,說道:“女兒紅今日還剩下一瓶二十年年份的,可不便宜,你有銀子沒。”


    “我沒有銀子。”


    世花花有些生氣,說道:“沒有銀子你來買什麽酒,雖然我尊敬道士,但我是做生意的,概不賒賬。”


    後麵已經傳來了催促的聲音。


    她感到有些奇怪,因為無論說什麽話,這個老人都隻是笑,讓人覺得有些怪異,可是她看著老人的眼睛,又覺得無比的親近,一點兒危險的感覺都升不起來。


    張遠之笑道:“我沒有銀子,但我有金子。”


    說著,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張遠之從懷中摸出了一錠金子,放在窗台上,世花花連忙抹在手裏,掂量了一下,起碼有二十兩重。


    張遠之也不是不通世事,輕聲說道:“這下總該夠了吧。”


    “夠了夠了,還有不少餘錢呢!你等著,我去給你拿酒。”


    世花花連忙跑開,看得出來,她很高興,小丫頭總是對錢那麽的感興趣,很久以前,李文碩就覺得她會成為一個守財奴。


    她高興,張遠之也高興,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之人看他的眼光已經有些變化。


    小丫頭重新回來,給張遠之一壇酒,還有一張銀票幾塊兒碎銀子,零錢絕對沒有少找,該賺多少還是賺多少,但世花花依然很高興。


    銀子換金子這種事情,隻有傻瓜才會不幹。


    可是老人還沒有走,世花花雖然疑惑,可是卻已經沒有那麽反感,笑著說道:“老人家,你還有什麽事情。”


    張遠之點了點頭,臉上雖然仍有笑意,可是態度卻是已經變得無比認真,輕聲問道:“你可願意隨我練劍?”


    “啊?”


    世花花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是張遠之又是使勁的點了點頭,看著眼前的世花花,極為肯定的說道:“你若肯練劍,不出十年,天下無第二人可與你爭鋒!”


    聽的這話,周圍之人一陣哄笑,說著要是連世小老板都能練劍那麽大家都可以練劍了,人人都是劍聖,這道士,約莫是瘋了吧,對了,你看他還喝酒,肯定是個不守清規戒律的假道士之類的話。


    張遠之不在意,可是世花花喊了一聲,說道:“都給我安靜一點兒,還想不想買酒了?”


    她也是眼睛瞪的老大,她爺爺也說過這話,所以她知道,這個老人家絕不簡單,但她還是出聲問道:“練劍是不是和練武一樣,很苦很累啊?”


    張遠之一怔,說道:“很苦很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風雨不歇。”


    世花花又是縮了回去,說道:“不練不練,我吃不了苦也受不了累,天生就是個享福的命,哪會做那等蠢事?”


    張遠之真的是怔住了,問道:“天下第一也不做?”


    “不做不做,天下第一有什麽意思?”


    張遠之想了一下,忽然笑了,說道:“沒錯,天下第一其實無聊的很,這天下凡是練劍的家夥,都是一些笨蛋。”


    聽的這話,世花花又不答應了,說道:“這可不一定,我就是認識一位劍客,劍法高明的很,人也是非常聰明的。”


    張遠之又是一怔,搖頭苦笑兩聲,便是轉身離去了,毫不在意別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


    萬事不可強求,否則反而不美,順其自然最好。


    他走出酒巷,轉身向東走去,身後跟著幾人,目光閃爍,腰間寒芒亦是閃爍,隻等著找著個人少的地方就是下手,財不外露,這麽簡單的道理這個假道士都不懂,今天就給這個道士好好上一課,幾個賊人這般想著,心中亦是冷笑。


    張遠之也注意到了他們,可是他沒有理會,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有些悵惘,有些惆悵,就這麽向東走著,手中拎著一壇用草繩係著的女兒紅。


    正在幾名賊人互相討論著待會兒要不要給道士留件衣服,得了錢又要幹什麽的時候,可是抬頭看去,道士依舊那般不緊不慢的邁步,每步之間距離將將好一尺,可是卻離他們越來越遠。


    他們一怔,連忙加速跟上,可是道人依舊那般邁步,不緊不慢,之間的距離不僅沒有減少分毫,反而越來越遠,不多時,那道人已經消失在了視野的盡頭。


    幾人麵麵相覷,心中大駭,直呼見鬼。


    一個時辰的距離,道人慢步走了三百裏,終於停了下來。


    他的身後是一片瀚州特有的荒涼地帶,身前是三座品字形的大山,山上凋零的草木已經開始抽枝發起了嫩芽,他的身前是一座孤墳,墳前有一座石碑,碑上光滑無比,什麽字都沒有刻。


    除了張遠之,誰也不知道這墳裏埋得是誰。


    因為墳中之人是他四十年前親手葬下,而且本就籍籍無名,普通至極,唯一不普通的地方可能就是遇上了年輕時下山遊曆的張遠之。


    可是張遠之自己覺得這沒什麽特別的,反而覺得這是她今生唯一的不幸。


    當年他站在河邊練劍,她站在河邊洗衣,看著他笑,他失神,她臉紅,他也失神,練過千百次的武當劍術也是在手中出了毛病。


    這麽多年過去,他本以為自己早已不在乎,事實上也相差無幾,這些年專心修道,除了每年下山遊曆一回,給她墳前上壺好酒,就再無其他念想。


    他還清楚的記得,她雖然普通,但酒量極好,皮膚很滑,他握過她的手,這些他仍能想起。


    他就那麽在墳前默默的站著,不知過了多久,夕陽拖著長長的金黃裙子,悠悠地蕩漾在空中氤氳的水汽裏,他想走了,可是還未轉身,就已經皺起了眉頭。


    背後傳來了一陣吵鬧之聲。


    兩隊人馬加起來上百人,氣勢洶洶湧來此地,一邊一身青衣,手提龍頭大刀,人數頗多,足有七八十人,領頭的是一留著山羊胡的老者,周身罡氣湧動,氣勢雄渾。


    而另一邊,隻有二十幾人,都是些穿著素色衣衫的女尼姑,手提峨眉派標誌的長劍,且戰且退,身手雖然要好上不少,但無奈人數太少,而且多是些年輕弟子,已然敗像環生,渾身是傷。


    張遠之不想插手,江湖仇殺,即便峨眉少林這等清靜之地,甚至於他們武當都不能免俗。


    他隻是怕他們出手,無意間把這墳墓給毀了,畢竟他也看出了,雙方領頭的兩人,皆是有著宗師境界的修為,一招一式之間,威力確實不可小覷。


    孔靈是峨眉派三代弟子,上一代峨眉聖女,如今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看著依舊清容美麗,往日間也是聖潔無雙,可是今日,那雙秋水長眸中卻隱隱帶著一絲焦急。


    本隻是出門履行課業,誰知道竟是對上了這惡名昭著的龍頭寨大惡人,在瀚州一帶,峨眉和龍頭寨兩方表麵上雖是和氣,暗地裏卻是幾乎水火不容,幾乎已經到了見到就要動手的地步。


    今日就是,帶領一眾弟子且戰且退了幾個時辰,仍舊沒有逃掉,甚至因為不熟悉地形,被逼上了這生死險地,而宗門太遠,無人來援,她心中已是隱隱絕望。


    宋鐵手是龍頭寨三當家,一身修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達到玄徹境界,艱深無比,手下七八十人也都不是等閑之輩,看著眼前這堆女尼,心中隻是冷笑,他的小兒子就是死在這堆女尼姑手中,今日,好不容易被他逮到了機會。


    對方已經筋疲力盡,戰意全無,又是被逼上如此死地,放眼望去,除了見到一位兩鬢斑白,衣衫破舊的流浪道士,就是再無第二人,事後把道士也殺了,世上有誰知道峨眉這幫女弟子死在自己手裏?


    就算知道,可是沒有證據,就憑日漸衰落的峨眉,難不成還敢觸龍頭寨的眉頭?


    自己終於有機會報仇了!


    想到這裏,宋鐵頭臉上就是浮現了一抹猙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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