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星輝熠熠。


    遍布整個山腳的難民都陸陸續續醒了過來。


    因為這些夜間突然發難的保定府差役。


    裴朝良是個書生,雖然年近不惑,但給人的第一印象仍是文質彬彬。


    此時的他看起來有些怪異。


    因為一手提著八荒刀的他,居然身上帶著幾分淩厲殺氣。


    剛才那名師爺恭恭敬敬的立在他的身後,時不時抬頭偷瞄一下裴朝良,頗有幾分噤若寒蟬的感覺。


    他正在說話,語氣鏘然。


    “……亂世當用重典!如此行徑,本官本不願為!但此時不得不為,隻好背上一些罵名了!”


    話音一落,大多數人是麻木、渾噩與茫然,隻有少部分富賈豪紳從旁附和。


    “好!”


    “為了我等一些草民,不惜背負罵名,不愧是青天大老爺!”


    這些人的表情隨著火光的明滅時亮時暗。


    周圍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說這些話……應該是動機不純的。


    星輝與篝火都在照耀著這片區域,很多人惺忪著睡眼,即便他們不清醒,糧食也是緊緊護在懷裏的。


    逃難一途,終歸是要自己保護自己。


    而那些差役,卻在一個個的朝著這些人走去。


    保定城內的鄰裏鄉親,在戍邊軍的熏陶影響下,相互間友善關愛屢見不鮮,為富不仁者亦是少之又少。


    可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填飽肚子這一基礎之上的。


    當人們開始為生存而發愁的時候,事情就開始變得有些不大一樣了。


    第一日的夜間,各自休息,沒有什麽異常。


    第二日的夜間,就開始有人嘀咕,說自己白天吃的麵餅找不到了。


    到後麵幾天,食物,甚至隨身貴重物品丟失,已經愈發常見了。


    當然了,有人咒罵,有人跳腳,但沒有人會站出來承認。


    忽然間,山腳溪水旁的一個帳篷邊,有一個人倒飛了出來,正好砸在剛剛堆積在幹草地上的那些糧食上,這些幹糧頓時成扇形散落一地。


    眾人原以為是哪個人不願意交糧,正在被差役毆打,沒想到定睛一瞧後,發現情況正好相反。


    頓時最近的幾名差役都圍攏上來。


    而李素瑾麵無表情的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毆打差役,違抗上官,你可知是什麽罪名!”


    “不知。”


    “此罪大不敬,當誅!”


    周圍有人在倒吸冷氣。


    李素瑾時背負雙手仰首而立,斜斜睨著這名衙役,不住的冷笑。


    她本就身形修長,這個時候更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反而讓這些衙役心裏沒底。


    於是他們不由得紛紛緊了緊手中的鋼刀,相互間對視了一眼,似乎是在相互間打氣。


    “你笑什麽!趕緊將手中糧食交出來統一管理,裴府尹也是為了大家好!”


    “頂撞上官,是為不敬,頂撞欽差或者皇帝才是大不敬,怎的,是你們的裴府尹要謀反嗎?打算占山為王了?”


    李素瑾一個人風風雨雨十多年,齷齪事情早就見得多了,那幾個差役的小手段純粹是糊弄無知小民用的,根本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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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李素瑾這話一出,這些差役都有些待不住了。


    尤其是剛剛說話那名差役,連忙解釋:“我說的便是‘不敬’,何曾說‘大不敬’了!”


    李素瑾再次冷笑一聲:“嗬,那楚律上哪條寫了麵見上官必須保持尊敬?”


    差役再次啞口無言。


    尋常百姓基本都不懂律法,隻有城鎮裏的一些訟棍,才會琢磨這種東西。


    所以他們怕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那些官吏會仗著信息不對稱,時常嚇唬他們。


    至於這麽做的目的,當然還是為了方便自己管理。


    這差役被李素瑾震懾住,下意識就朝裴朝良那裏望了望。


    裴朝良白眼一翻,內心罵了幾句飯桶後,提著八荒刀就靠近了過來。


    然而李素瑾絲毫不給裴朝良麵子,直接一甩衣袍下擺,劃出了一個非常圓滑的弧線後,轉身回了帳篷。


    裴朝良的腳步頓時僵住了。


    這時那幾個小家夥都已經醒了,正扒著簾縫偷瞧,當即就被李素瑾撞倒在地。


    白淩波和小白狐都是一臉心心眼的望著李素瑾,蘇奴兒卻有些弱弱的問道:“師尊,這樣不會有事嗎……”


    蘇奴兒是最底層的百姓了,她深知這些能把人逼得家破人亡的胥吏有多厲害,所以免不了要擔心。


    “若是尋常時分,自然有事,可麵臨生死存亡的時候,隻要顧眼前就好了。”


    蘇奴兒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裴朝良在外麵有幾分尷尬,不過這時候,先前登山夜狩的幾個人下得山來。


    他們運氣很不錯,打到了幾頭野山羊,此時舉著火把有說有笑,顯然心情舒暢至極。


    不過當他們走近,發現眼前的古怪氣氛後,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解郎,你可算回來了……”


    這位解郎名叫解都,曾經是名獵戶,後來娶妻生子之後,便從山上下來搬到保定城中,開了家拳館為生。


    這次能夠夜獵到幾頭野山羊,他功不可沒。


    這類開拳館的,都不算尋常人。


    用通俗點的話說,那就是一家私營企業老板,這類人和官方人物打交道很多。


    比如眼前這個裴府尹,解都就認得。


    不過也就僅限於認得了,要說有什麽交情,那是談不上的,甚至裴府尹這個人,反而要欠這些私營企業老板的人情要多一些。


    所以解都聽著自己婆娘的哭訴,越聽臉色就越難看。


    “幹糧都被收走了?”


    “倒也沒有,還藏了一些……”


    裴朝良這個時候就在一旁,看著神情愈發淩厲的解都,也不慌張,反而嘴角微微一笑,做出一副坦蕩模樣。


    “諸位鄉親,此乃危急存亡之秋,我裴某人,曾為保定府尹,有些人可能還認得我,今夜在此,有些話,不吐不快!


    “有句古話,叫‘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我們的隊伍聚聚散散,終究不是一個辦法,這樣是不可能活著走到京都的……


    “離開保定城的當日,我裴某人就已經去其他城池打探過了,城門緊閉,我們是進不去的……


    “所以想要活下去,我們必須勠力同心才行!”


    裴朝良洋洋灑灑一大通,基本沒人有什麽神情變化。


    因為說到底,還是為了搶走我們手中的糧食。


    不過很快裴朝良話鋒一轉,所有人麵色都變了


    因為裴朝良居然說了一個十分細致的計劃出來!


    而這個計劃本身,就是糧食統一管理統一分發,今夜過後,多勞多得,少勞少得。


    保定城中的居民有幾十萬。


    一開始開戰前,先行逃難了一波。


    後麵就是裴朝良強開城門,又逃走了一波。


    最後才是聶錚和樂永明驅離的那一波。


    每一波都有好幾萬人。


    即便裴朝良這一波聚聚合合,人早就散了不少,但現在這一隻隊伍至少也有上萬百姓。


    這要是統一管理起來,還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人數眾多,我一個人肯定是顧不過來的,所以我今夜行此強搶之舉,亦有我的深意……”


    說到這裏,裴朝良刻意賣了個關子,在吸引了周圍很多人的視線後,才開口繼續說道:“今夜上繳糧食的這些鄉親,裴某人心裏有數,日後便是由你們協助我進行管理糧食的收繳與分發……”


    一句話,好似一顆巨石丟進了無波的水塘,瞬間濺起了碩大的浪花。


    原本都有些哭喪著臉的人,此刻都有些興奮。


    在和周邊幾位同樣被收走糧食的同伴聊了幾句過後,更是亢奮的身體都有些發抖了。


    負責管理收繳與分發……


    這代表什麽?


    這代表日後自己這一家人,絕對不會餓肚子!


    這代表日後自己也算是從普通百姓階層步入了公務員階層!


    胥吏不是官,乃是府尹或者縣令自行招募的辦事員,朝廷是不發俸祿的,他們的錢全部都來自他們的直屬上司!


    這個時候有機會加入,那跟天上掉餡餅有什麽區別?


    李素瑾在帳篷裏也將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瞬間便對裴朝良有些刮目相看了。


    原本是普通百姓和他的矛盾,被他輕飄飄的幾句話,就變成了百姓和百姓自己的內部矛盾。


    今夜注定要無眠了。


    那解都也沒想到自己上山打個獵,回來直接躺贏了一份天天都有飯吃的好差事。


    “……諸位鄉親早些安歇吧!收繳糧食之事明早再議。”


    即便裴朝良做了總結,也沒辦法打消此時已經蓄積起來的波濤了。


    第二日清晨,露水凝結在一旁的枝葉上隱隱垂落下來。


    有不少人頂著黑眼圈,一臉亢奮,很顯然,他們一夜未睡。


    倒不是不想睡,實在是睡不著。


    然而……裴朝良就算有屬於他的張良計,老百姓們也有屬於自己的過牆梯。


    這一日,南下逃難的隊伍又一次開始分裂了,這是裴朝良始料未及的。


    當然,還是有部分百姓選擇相信裴朝良,每日由他吩咐何時行、何時止,何時做、何時息。


    許晴鳶那一行人顯然不欲多事,所以天剛蒙蒙亮便啟行了。


    李素瑾緊隨其後。


    裴朝良也在觀察這幾個不服管的家夥,見他們都走了,倒也鬆口氣。


    距離保定城被焚,已經是第六天了。


    其實保定那裏的景象早就看不見了,至於天邊那抹通紅也開始變成了縷縷黑煙。


    這看似是說,保定戰事已經告一段落。


    然而……真正的危險才剛剛開始。


    三天後,接近正午時分,略顯熱辣的陽光照射下來,讓人有些抬不起頭。


    這樣的天氣在秋日中,顯然是不正常的。


    大量人群經過的印記此時被清晰地印在了這山路之中。


    木筐、鞋、衣服、包裹、旗幟甚至是大大小小的木製家具,人的腳印與各種牲口的腳印無序地散布延伸開去,壓低了草叢,雜亂了灌木。


    山風從樹蔭下微微吹起來時,碎布片在空中打著旋兒飛起來。


    慢慢的一路行去,李素瑾等人開始看見屍體了。


    有人,也有牲口。


    這些屍體顯然不是自然死亡的,甚至連尋常百姓間的互毆致死都不是。


    周圍都是馬蹄的印記,而屍體上,都是刀傷。


    這代表這些人不是遭遇山匪,便是遭遇遼軍了。


    山匪有些不大可能,他們不會擅殺牲口,這都是值錢的東西。


    遼人就不一樣了。


    李素瑾停了下來,皺了皺眉,她在計算從保定城一路騎馬到此處需要花費的時間。


    這些時間很重要,因為能幫忙判斷出擊殺這些人的是北遼小股部隊,還是先鋒軍。


    或者幹脆是主力大軍散步出來的斥候。


    白淩波捂著蘇奴兒的眼睛遠遠躲在一旁,有些不大敢看。


    小白狐則興奮的在那些牲口跟前打轉,似乎是在找哪塊肉更加好吃一點。


    不遠處,稽仙司的那些人也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聽見了不同尋常的動靜。


    那是大地震顫的聲音。


    難民們是沒有辦法發出這種聲音的。


    李素瑾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拉過一旁的小白狐,然後招手示意白淩波她們趕緊跟上自己。


    緊接著便是稽仙司那些人和一些機敏的百姓。


    他們統統往一旁太行山上爬去。


    貓進山林之後,身影隱蔽,也就安全多了。


    很快,李素瑾就感覺到地麵上的沙礫碎石都開始跳躍起來。


    之後,便是如潮水般的難民朝這裏湧了過來。


    他們一個個驚慌失措,一邊奔跑一邊看向後方。


    而他們的後方……是如殺神一般的北遼鐵騎。


    慘呼聲、碰撞聲陡然間就轟鳴了出來,然後便是潑天的血光和亂飛的頭顱與四肢。


    這是北遼的一小隊騎兵,大約二十餘騎。


    他們一路殺將過來,似乎沒有任何的戰略意義,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心中的殺戮欲望一般。


    百姓一旦散入到山林中,這些騎兵也就不再追趕了,而是原地轉了幾圈,欣賞這滿地的戰利品。


    白淩波和蘇奴兒捂住嘴巴,看得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小白狐則咬牙切齒的想要衝上去和他們一決雌雄。


    隻不過,小白狐被李素瑾死死的拽住了後衣領。


    然而……就在小白狐不停想要掙脫李素瑾那隻手的時候,天邊有人禦劍飛來。


    此人年紀不大,大概二十幾歲的模樣,須發散亂,衣衫也有些不整。迎著風,時不時就能看見幾個洞左右搖晃。


    隻見他橫眉怒目,在飛臨這些人上方之後,便手捏道訣。


    隨後這邊天地中的水汽都被調集起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


    凝結成一顆顆巨大的水球,直接裹覆上了那些北遼騎兵的身體之上!


    甚至連他們座下的馬匹也被水球包裹住了!


    這是……水牢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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