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喝完並不過來,隻站在那兒遙看陸棠,雖看不清楚臉麵,卻氣勢淩人。


    陸棠自覺有所不及,又不想輸了陣勢。便順勢站了起來,小臉兒仍氣的紅撲撲的,眼中含怒看向那人。


    口中接著說道:“我並未采那菊花兒,你卻為何說我!”


    又因著站直了視野清晰,看清了那女子的相貌。


    隻見那女子容貌平平,圓臉盤兒,卻長了一雙略微上挑的鳳眼,鼻梁中等,嘴唇兒極薄。大約十三四歲的年齡,頭上梳著雙丫髻,隻用青布條兒胡亂綁著。穿著也十分普通,是最最便宜的粗布衣裳。腳下還放著花鋤,水盆兒等工具,顯然是個平日裏侍候花草的低等丫頭。


    然而那丫頭雖身份低賤,姿態卻十二分驕傲。即使自己嗬斥的是個貴族小姐,也怡然不懼。


    仍是叉著腰、揚著下巴、眉毛微豎,接著喝道:“我剛親眼瞧見了你想摘那菊花兒!”


    頓了頓又道:“總之你不許采!”


    陸棠氣極反笑,想接著辯駁,又自恃不應該與這粗鄙的丫頭計較。蒹葭采薇留在了齊芳亭,黃錦兒等人又早就走遠了。因此此時自己身邊竟沒有一個人能幫襯,一時間進退兩難。


    “你這丫頭可真不講理!”


    正為難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陸棠感激的看過去,竟是張蘅帶著個婢女一同走了過來。


    話兒正是從那婢女嘴裏傳出來的。


    “我們正巧也瞧見了,卻是知道那位小姐並沒有采花的意思。你卻吵吵嚷嚷的幹什麽,哪有一個做奴婢的本份!”那婢女十分伶牙俐齒,逼得那粗使丫頭答不上來話。


    “可……可我看到了!”


    “你看到的便是真的?那世上有無數的障眼法,你瞧來便再沒有假的了!”


    “我……我,你們欺負人!”


    “欺負你?一個粗使丫頭有什麽好欺負的!我卻是隻看到了你欺負了那位小姐。”婢女冷哼。


    陸棠不由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兒,隻覺得這婢女實在伶俐,比采薇還要會說話些。


    又覺得那粗使丫頭也算是盡心盡責,雖是誤會了自己,卻也隻是為了園子裏的菊花兒不被采擷。不由得氣兒消了大半。


    “對,你剛剛就是欺負了我!”陸棠起了頑皮心思,也隨口調侃道。


    那粗使丫頭辯不過,不由心中委屈,眼裏隱隱含了淚花兒,卻猶自耿著脖子,不服氣的很。


    “不過你確實誤會於我了,我剛剛並沒有想采花。隻是見那二喬開的實在嬌美,想摸摸那花瓣兒罷了。”陸棠見狀不再調侃,正色說道。


    那粗使丫頭聽了,便沒有繼續一根筋的強嘴。而是再細細回想了一下剛剛自己見到的場麵,確實隻見到陸棠將手伸向的是花瓣兒,而不是花莖。頓時紅了臉盤,卻又覺得有些拉不下麵子,便囁嚅著沒有回話。


    陸棠看她臉色便已了然,又說道:“不必再說其他,誤會解開了便好。”


    隨即也不再管那粗使丫頭,而是瑩瑩轉身,向張蘅施禮道:“多謝張家姐姐相助!”


    剛剛雖是那伶俐婢女開口,陸棠心中卻知道必是張蘅授意而為,不由心中感激。


    婢女見狀便不再說話,微微垂頭,退後一步站到了張蘅身後。


    “我也是氣不過那丫頭欺負人罷了。”


    那聲音極清爽悅耳,又隱隱含了些笑意,如清泉淌過人的心裏一般,沁了微微的涼意。


    陸棠心神一恍,隻覺得果然美人兒連聲音都動聽。


    “張姐姐可是要向假山那邊兒行去?我跟同伴走散了,不知能與你結伴而行否?”她想了一想,又看到張蘅身邊並沒有別府的小姐,便開口邀道。


    張蘅身後的婢女聞言,不由感激的望了陸棠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那咱們便一同去吧,正巧兒助你找到同伴兒。”張蘅是個敢在街上縱馬的豪爽美人兒,因此不假思索便同意了。


    兩人便結了伴,同向花園深處走去。


    …………


    太湖石假山旁,劉雪娘咬著帕子嚶嚶哭泣,黃錦兒、王巧景兩人氣憤難當。對麵兒的王菁菁、胡杏兒、蘇月清等五六個官家小姐則洋洋自得,滿臉的喜色遮掩不住。


    “你們竟故意扯壞了雪娘的衣裳!”黃錦兒怒容滿麵。


    “呸,真是下作!”王巧景接著罵,氣的眼眶泛紅。


    對麵的胡杏兒卻得意洋洋,“明明是我們菁菁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子而已,怎能說是故意扯壞的?”


    “對呀對呀,菁菁又不是故意的!”


    “那王巧景還罵人,真是不知禮數。”


    對麵五六個女孩子一齊上陣,有道是雙拳難抵四掌,黃錦兒、王巧景二人頓時便有些招架不住,齊齊敗下陣來。


    劉雪娘一見如此,哭的更厲害了。


    唯獨王菁菁麵上有些許愧疚之色,但因與黃錦兒等人素日裏是冤家對頭,又見身邊的女孩兒們都極高興。便不言不語,隻把自己當做了木頭。


    另一邊兒,陸棠與張蘅二人已行至附近,遠遠的看見一群小娘子們聚在一起,隻以為發生了什麽新鮮事兒,便略略加快了腳步,趕個熱鬧瞧。


    誰知越走近便越覺得不對,再加上隱隱傳來了熟悉的哭聲,陸棠一下子著了急,再顧不得身邊的張蘅與婢女,急匆匆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


    劉雪娘正哭的起勁兒,不提防一下被人扯起了裙角,隻以為對麵不講道理動起了手來,嚇得一聲驚叫。


    兩方的女孩子們都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卻發現是陸棠尋了過來。王巧景和黃錦兒不由大喜,胡杏兒等人麵上卻也添了些許得意。


    原來是這邊覺得來了援軍,那邊卻覺得剛勝了一籌,需得讓陸棠也一齊嚐嚐失利的滋味兒。


    陸棠半蹲著,手裏攥著劉雪娘的裙角細細查看。隻見那豆綠色的百褶裙撕裂了一個醜陋的長口子,裙邊上還有半個極為明顯的黑色腳印。再抬頭看看劉雪娘猶含淚痕的臉蛋兒,不由心底緩緩滋生了怒意。


    那邊兒張蘅也走了過來,看著這一群比自己略小一點年歲的小娘子們,美麗的麵孔上不由有些驚詫。


    因著張蘅自小在滇南長大,見慣了邊疆風土人情,性格養的疏朗大氣,鮮少見到女子們耍手段鬥心機。如今見了這一幕,幾個小女孩雖仍顯得手段稚嫩,卻也明明白白的昭示了惡意,不由對那幾個女孩子起了些許厭惡之心。


    但她剛欲張口,便感到衣角被身後的婢女悄悄拽了一下。頓時想起來這裏是京城,來之前滇南那些把自己當女兒疼愛的夫人們千叮嚀萬囑咐了京城並不是滇南那等邊疆之地可以比擬的地方,天子腳下多的是些菩薩麵孔閻王心的人兒,所以說話做事都要小心應對。且這些小姐們又都是官家子女,容不得她一個武將孤女隨意開口。


    但心裏卻想著這事到底齷齪,若是陸棠等人吃了虧,自己必不能坐看小人得誌,定要拿到朗朗乾坤之下分說個明白。又沉吟了一下,扭頭輕聲吩咐了婢女幾句。


    那婢女便趁著眾人不注意,悄悄的走了。


    “這是誰做的?”陸棠勉強壓製著自己的怒意,以防失態。


    “是王菁菁!”黃錦兒與王巧景齊聲道。


    而對麵的王菁菁見陸棠來了,反而收斂了之前臉上的些許愧疚之色,不忿的回道:“沒錯,但我不是故意的,劉雪娘未免也太愛哭了些。”


    “不是故意的,那為何不道歉?”


    “雖是菁菁踩了她,卻也怪她自己走的太慢了些!”胡杏兒等人不服氣,亂哄哄的助陣。


    “古時班昭曾曰:‘謙讓恭敬,先人後己,有善莫名,有惡莫辭’,你們幾個還常常自謂賢淑守禮,竟是青天白日裏就違背女誡之訓,哪有正經閨閣女的作態!”陸棠橫眉豎目,冷臉嗬斥。


    這話兒說的極重,她們雖都還是十二三歲的年齡,卻也沒幾年便該說親了。若是今日這話傳出去,落實了她們閨閣無狀之事,無疑對名聲有極大的影響。更何況無論哪家正經的官宦人家,都不會娶一個不遵女誡的無德之女。


    王菁菁眉毛一豎便想開口反駁,旁邊的胡杏兒等人忙忙攔住了她——開玩笑,她王菁菁不想要名聲,她們可還要嫁人呢!


    胡杏兒明顯是她們的軍師,此時上前一步,猶疑問道:“那你們待如何?”


    “長揖道歉。”陸棠緊盯著幾人,隻恨不得眼裏淬出毒來。


    “你莫要咄咄逼人!”王菁菁終忍不住,怒氣衝衝的喝了一聲。


    “你們才咄咄逼人!”黃錦兒聽聞頓時顧不得安撫劉雪娘,也回頭喝到。


    場麵一時陷入了僵局。


    陸棠其實心裏清楚,對麵幾個小娘子雖平日裏與自己幾個不對付,但心腸並不壞。此時也不十分清楚這件事會導致什麽樣的後果,隻想著掙個麵子看看笑話罷了。


    但各府的小姐們都是受了公主的邀來的,在如此盛宴上衣冠不整是極為失禮的行為,若是傳出去必然會變成市井笑談。


    更何況劉雪娘此時並不是頭發散落、衣裙髒了等小事,而是衣裙撕裂,露了肌膚出來。雖然此時她年齡尚小,但十二歲的年齡早有了男女大防。若是被不相幹的外男,甚至是男仆小廝們看到,劉雪娘的名聲便算是毀了大半。


    歸根結底王菁菁不管是故意的還是意外,都應該鄭重道歉,且應遣人稟了公主,帶劉雪娘去換衣衫。


    但不知是自尊心作祟還是怎的,任眾人萬般催促,王菁菁就是咬著嘴唇不開口。


    陸棠也不怒,隻麵容平靜的等著,腦袋裏卻飛速想著對策——


    此時自己等人身邊並沒有丫鬟可用,黃錦兒又是個莽撞人,若是遣她去報信,必然會弄得人盡皆知,反而壞了事。


    而王巧景原本是可去的,但卻剛剛跟著劉雪娘一齊紅了眼圈,若走在路上讓別人看了去,怕是也要惹出一些事端來。


    因此一時之間竟是無人可用,正煩躁間,眼角忽的又暼見一個紅影兒。


    張蘅!


    她倒是極合適,且又與公主關係親近,隻是與自己等人並不熟悉,不知道會不會幫忙。


    陸棠不由的有些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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