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分為一百零八城,城城獨立,互不相往來,縱青城有滿山玉石,金銀鋪地,又有何用?既換不來錦衣玉食,也換不來靈丹妙藥。”


    畫心一時聽不懂和光同塵話裏的邏輯,誤當成了閉門鎖城的歪理,側首挑眉問道,“你們就不會拿著這些玉石去其他城池換些糧食麽?”


    和光同塵聞言微微一愣,打量著畫心,心中琢磨:原來這還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姑。


    半晌後,和光同塵才輕輕吐了一句,“皇有令,城與城禁止通行。”


    “竟還有這種皇令?君傾墨那臭小子莫不是腦子壞掉了!”


    畫心憤然,當即脫口而出。


    和光同塵與南暮離訝然,麵麵相覷。


    和光同塵與南暮離皆算是個人物,自幼飽覽群書,而人間史傳自然是必讀之物。


    畫心口中的那臭小子君傾墨,旁人或許不知,他二人卻是熟記於心的。那可是曆史上響當當的人物,江山一統,位及人皇。


    數萬年來,也隻出了那麽一位。


    然,人皇君傾墨已故萬年之久,相傳在萬年前月神山大戰之後,便失了蹤跡,屍骨無存,是以史書下了論斷,人皇受月神山一戰所累,已命祭天神。


    是以如今畫心突然提及,還是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自然說來猶如危言聳聽,就像是……人皇君傾墨他老娘聖母皇太後突然詐屍了一般詭異……


    好在,和光同塵與南暮離皆是見過世麵的,也都是胸有城府的,麵上倒不見有多少訝異,隻是誰也不知要如何接畫心的話。


    突如其來的沉寂,令畫心微微轉醒,她老人家也感覺到自己倚老賣老,口氣忒不善了些,她知道君傾墨那小子雖然在他們麵前混賬兒戲了些,倒還是挺受萬民愛戴的,於是清了清嗓子,又一本正經地解釋道,“為師的意思是,人皇此舉甚為不妥,不似他自身所為,恐有奸邪小人暗中作祟。”


    此言一出,四周卻越發沉寂了。


    畫心以為青城民不聊生,那二人對人皇心生了怨懟,不信她為人皇的辯解之詞。怕人皇與臣民之間生出了誤會,畫心又自作聰明地畫蛇添足一番:


    “相傳人皇君傾墨愛煉丹養蠱,時常往那仙地跑,尋仙草靈芝,這朝政荒廢也是難免的,再有小人作祟,自然弄得時局混亂,我與他相識且有些私交,還算有幾分薄麵,屆時我勸他改了法條便是。”


    越抹越黑,大概說的就是畫心這樣的。


    畫心將話說到這份上,和光同塵已經不知要如何為她圓說,好在他師父的身份本就是仙姑。仙姑若是閉關個萬把年,不問世事,不知改朝換代……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


    怕畫心再說下去露陷,還怕南暮離再聽下去起疑,和光同塵暗暗提點畫心道,“師父或是太久不問世事了,竟還不知人皇早已故去了嗎?”


    “人皇已故?”


    畫心驚呼出聲,腳下一滑,差點從玉石階上摔下去,被身後的和光同塵堪堪扶住。


    和光同塵想抽回手,卻被畫心死死攥住,和光同塵一抬頭,恰好對上畫心一雙霧水的眼,畫心咬著泛白的唇,半晌,才顫抖著唇問,“幾時故去的?”


    和光同塵知道眼前這女子並非凡類,且與人皇君傾墨必有淵源,卻未想到她竟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和光同塵本以為,人皇故去萬年,畫心都不知,當是疏離不常聯絡之人才是。他哪知畫心沉睡一萬年後方才蘇醒,一萬年的蒼海滄田於她來說,就仿若是一閉眼和一睜眼間的瞬息萬變。


    忽聞故友離世,畫心自然又驚又悲,難以自持。


    微微猶豫一番,和光同塵如實回道,“據人間史傳所記,人皇殉於萬年前的月神山之戰。”


    “什麽?”


    畫心扶著和光同塵的手臂,幾乎搖搖欲墜,她知道那一戰傷亡慘重,幾乎傾了大半個天下,可她卻不知人皇君傾墨竟會歿於那一戰。


    前兩日中秋夜宴上,書逸忽然彰顯了王爺身份,她還誤以為書逸是向君傾墨討來的王位呢,畢竟,即便君逸變成書逸後,忘了他們所有人,然,僅憑著君逸那一張臉,人皇君傾墨也會對他多加照拂有求必應,他們之間本來就是兄弟之誼。


    若不是隔日突發了南潯暖命喪漓水之事,畫心本還想著尋個由頭求著書逸帶她去拜見拜見人皇。


    當年君傾墨一力撮合她與君逸,畫心想親口告訴君傾墨,如今她終於如他所願,成為他嫂子了,與他共享喜樂,卻不想,斯人已逝……


    還是死於她和君逸之手……


    “咳”畫心猛然一聲長咳,隻覺的心口一痛,四肢透涼,抬袖輕輕一掩,瞬及染了一袖殷紅。


    和光同塵心頭一緊,立即扣住畫心手腕,欲替她診脈,畫心卻淡淡拂開,輕聲道,“我沒事。”


    畫心輕輕捂著胸口,這劍傷萬年不愈,或許就是在時時提醒她,她這一生造過多少孽,她欠這整個天下多少條性命。


    若是君傾墨還活著,想起月神山那一戰,她也不知要如何麵對他了吧,畢竟,她和君逸當年傾盡了他半壁江山。


    “他乃是一代仁君,寧與眾生共赴死,也絕不苟活於世。”


    畫心徐徐鬆開和光同塵的手臂,緩緩拾階而上。


    聲音蒼涼,背影蕭瑟。


    畫心心底無比明白,當年她並未殺人,而她信君逸也定不會傷他手足兄弟,以君逸的能耐,連誤傷都絕無可能,是以人皇君傾墨必是自願與萬民共死,與江山同歿。


    那樣有趣的一個人,竟然就……


    死了!


    還已經死了一萬年了。


    此時她有些慶幸,還好,還好君逸忘了,否則以他的個性,定是要對君傾墨以死謝罪方能心安。


    “原來失憶不是懲罰,而是恩賜。”畫心失神般喃喃,忽而引唇,淒慘一笑,“既然忘了,那就最好永遠不要再想起。”


    所有的痛苦,她一個人承受就好!


    所有的罪孽,她一個人償還就好!


    所有的過去,她一個人銘記就好!


    看著畫心的背影,和光同塵斟酌著詞句,最終卻無聲地跟了上去,小心謹慎地護在畫心身後,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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